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圈养的足校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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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_郭丽萍 实习记者_赵梓亦 广东清远报道 摄影_卢慧明

穹出自中国足球学校的郜林感叹现在硬件越来越好,但踢球的人却越来越少了。

顶、塔楼,喷泉、罗马柱,一座座雄心勃勃的欧式建筑对称地耸立在青山之间——位于广东省清远市的恒大足球学校,看起来像是《哈利·波特》的霍格沃茨魔法学校。当然,恒大和它的老板许家印要打造的,不是哈利·波特那样的魔法师,而是闪耀世界的足球明星。

球王贝利、博比·摩尔的雕塑,像图腾般高高地立在学校中轴线的“明星广场”上。13岁的少年荀亮,每周都需要和2300名同学一起举起右拳,立下为“中国”、为“恒大”争光的誓言。

相比这个集体主义的誓言,他个人的理想是,“中国好像还没出现能读本科的职业足球人,我想成为第一个,既能读大学又能踢职业队。”恒大足球学校2012年成立,荀亮是第一批入学的“老生”。

规模全球最大、顶级俱乐部西班牙皇马教练、国内一流名校人大附中合作办学……外界对这种不惜重金的“恒大模式”并不陌生,所有的关注和争议最终落到同一个靶心上:这些足球少年,会被孵化出怎样的未来?

把书读好再踢球

在球场踢了一上午球之后,荀亮决定把周末剩下的半天用在去图书馆做作业上。因为前段时间有比赛,学习成绩虽然保住年级前十,但还是有点下滑了。

瘦小精干的荀亮已经有自己的想法。“除了踢球还是只会踢球,没文凭就连教练都没法当。球不能踢一辈子,即使能进中超,那退役了干吗呢?”

踢球、文化课两不误,正是荀亮不远千里从上海来广东的出发点。在保证学业的前提下练足球——在建校之初,恒大足校就划清了自己与中国其他传统足校的界限。

因为父亲荀德康是个铁杆球迷,荀亮从小便跟足球结缘。一年级入读闸北区止园路小学之后,足球基础训练便正式开始了,每天一个半小时。这所小学有悠久的足球传统,送出过范志毅、申思、李彦等一批名将,是上海申花足球俱乐部对口的少儿训练基地。小学四年级起,荀亮又增加了上海徐根宝足球基地的走训,每周五下午去,周日晚上回。

尽管如此,荀亮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几乎都是免考。小学毕业时,他丝毫不费力地就考上了区重点中学的实验班。

不过,抉择过早地跳了出来。继续读书,还是选择足球,这两个本来互不矛盾的选项,到了中国,却成了一个“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难题:选择读书,意味着足球生涯的终结;选择踢球,就得进入俱乐部梯队或专业的足球学校,但学习基本就废了。

在过去的10多年时间里,随着中国足球令人沮丧地陷入黑暗期,足球学校的数量,也似坐过山车般,从4000多所跌到如今的两位数。青训落后、国足惨淡、足球人口骤减,陷入恶性循环。

唯一以“国字号”冠名的中国足球学校,命运堪称典型。在上世纪90年代的最辉煌时期,曾在全国拥有12所分校。但到了2009年,这个培养出郜林、黄博文、闫相闯和张稀哲等一批球星的官办足校,因生源严重不足,不得不停止招生收场。

“硬件越来越好,但踢球的人越来越少。”现在效力于广州恒大的足球明星郜林感叹,“这挺悲哀的。”在他看来,原因在于绝大多数的家长觉得足球不靠谱,万一踢不出来就一事无成,还不如去读书,找份好工作。

正因如此,中国官方近年开始效仿国外,推动足球进校园,但这条路似乎在中国有些水土不服。“中国缺乏开展校园足球的一些必备条件。”担任过中国足协副主席、现在是恒大足校执行校长的刘江南指出,“中国的应试教育,升学率低,校长就当不稳,哪个校长敢让足球进校园?”

去年底,恒大足校更是将文化课的合作单位从华南师范大学改为中国名校人大附中。他们专门比较过全校2000多名学生语数英三门文化课的成绩,发现尖子足球队队员的优秀率高于普通队,便得出结论:系统科学的安排,可以使足球训练与文化学习两不误。

荀德康说:“家长送孩子到恒大去,无非是为了把书读好,然后再踢球。”2012年暑假,新成立的恒大足校到上海招生,本想去踢着玩的荀亮一下就被选上了,成为恒大足校第一年录取的1000多名学生之一。虽然上海实验班的老师舍不得放人,且每年3.5万元的高额学费令这个普通工薪家庭感到压力颇大,但荀亮还是飞到了广东。

西式训练

现在荀亮已是恒大足校七年级(10)班的一名学生,这个30多个人的班级,集中着年级半数的尖子球队队员。2001年龄段A1尖子队队员,是他的另一个身份。这个身份的荀亮,每周有固定的任务:4次足球训练,每次一个半小时,外加周六的一场校内联赛。

与国内其他足校相比,这样的训练时间显得少之又少。在徐根宝足球基地,荀亮每天要进行两次训练,上午、下午各两个小时,“一天练下来人基本就垮了。”他觉得,在恒大学得更系统。

恒大将足校的专业培养,交到了西班牙皇马俱乐部派出的教练团队手里。从选拔标准、训练体系、考评体系、竞赛机制的规划,到中方教练的培训,都由这些持有欧洲最高等级教练牌照——欧足联A级牌照的外籍教练说了算。

在西班牙踢过职业比赛的阿根廷籍教练吉尔莫·特拉玛,是22名从西班牙来到恒大足校的皇马教练之一。他说:“俄罗斯、巴西、意大利、英格兰都是一个半小时,如果训练强度、时间利用得当,已经够了。”

全校只有15%的孩子能进入尖子队。荀亮所在的2001年龄段的A1尖子队,由22个孩子、皇马教练吉尔莫、中方教练张堃,以及一名西班牙语翻译、一名守门员教练组成。队伍是流动的,每个学期调一次,表现不好就会被踢出去,而“生杀大权”掌握在皇马教练手里。在与皇马教练合作的过程中,张堃很直接地体会到了中国传统足球训练和欧洲方式的巨大差异。他与郜林是中国足球学校的同期队友,但并没有成为职业球员,而是恶补了一番文化课,考上北京体育大学,继而到香港读了研究生,成为现在的教练。

“我们以前过多地追求基本技术的训练,讲究的是这脚球为什么没传好,基本动作对不对,每天基本是在一种无对抗的状态下去做的,跟比赛脱节了。”张堃说,“但是,当队员的基础达到一定层面,皇马教练关注更多的是战术训练,攻防转换的能力,各个位置有球状态、无球状态,应该怎么做。”

为了提高效率,张堃每次会至少提前半个小时到达,将场地预先划好不同的功能区域、将人员进行分组。对抗训练基本保持在50分钟以上,从三打三,四打四,五打五,最后过渡到九打九,十一打十一,不同层面会提出不同的要求。

训练的强度不亚于正式的比赛。“感觉体力已经透支了,脚已经抬不起来了,跟灌了铅一样,整个大腿都酸酸麻麻的,但是还没结束,那时候更不能放弃,是最关键的时候。”荀亮说。

高大壮硕的技术总监费尔南多·桑切斯·西皮特里亚常常出现在训练场上,挺着他的大肚腩。他曾效力于西班牙国家队,与前巴塞罗那主帅瓜迪奥拉曾是同班同学。

在训练之外,孩子们可丝毫不畏惧他的权威。荀亮与队友们常常会地跟他开玩笑,故意叫他胖子,或跟着去蹭西餐。费尔南多有时听懂了,也会佯装生气用蹩脚的普通话说“你,闭嘴”,或者在孩子说更喜欢巴萨时,和其他皇马教练一起追着孩子打。

“这也是从细微的方面,建立我们跟队员之间的信任。现在孩子有心事就会告诉我。”张堃说。这种西式教育跟他以前碰到的中国教练可不一样,他们往往高高在上,不能侵犯。

今年2月,球队到广西梧州参加U14全国锦标赛,随队的翻译将场外花絮照片做成了视频,送给吉尔莫作为他38岁生日的礼物。视频中,在南方湿冷的冬天里,荀亮和其他孩子们满脸泥印,笑容灿烂地轮流用西班牙语祝吉尔莫生日快乐。翻译用双语打上字幕:我们是一个大家庭。吉尔莫哭着看完的。

圈养的生活

荀亮已经适应了这里全封闭的寄宿生活。早上六点半起床,白天上课、训练,晚上9点半宿舍熄灯。

恒大的投入以亿为单位,首期耗费高达10位数。这个占地面积相当于1.5个中国故宫的校园,以校门、足球中心大楼、大礼堂、国际比赛场为中轴线,小学部与中学部呈东西对称,体育馆、图书馆、游泳池、体能训练中心、康复医疗中心一应俱全,除了已经建好的51个足球场,还在增建30个。校道上,成排从外地采购移植而来的行道树香樟、秋枫粗得即使是三个荀亮都抱不过来,有的一棵就价值上百万。

周六上午按惯例本该是校内联赛,但4月26日那天早上,大雨泼了下来,孩子们都从球场跑回来了。荀亮呆在室内,iPad几乎不离手——他最喜欢的是FIFA足球游戏。恒大足球学校有规定,星期天晚上要将手机、iPad上交班主任保管,星期六发回下来,周末几乎人手一部智能手机,吃饭的时候眼睛都没法从屏幕上移开。

数千个孩子从全国各地甚至国外聚到恒大足校,也带来了另一个特色群体——陪读家长。恒大足校的学生,三年级最小的仅8岁,有的刚够得着食堂的取饭窗口。荀亮的队友,来自江西的万国伟,在2012年军训那会儿,还会哭着抓住爸爸的衣角不放。开学后不久,妈妈带着5个月大的妹妹,住进了学校附近村子的出租屋,周末到学校里给儿子洗洗衣服、做做卫生。虽然不懂足球,但她喜欢在周六的时候到球场边看儿子踢校内联赛。

有些陪读家长干脆在学校附近开起了足球用品商店或饭店,拉开战线做好了长远打算。根据恒大的计划,足校的规模还将继续扩大,未来学生人数将达到上万人。

这样的庞然大物,令初来的吉尔莫吃惊不已。在西班牙,几乎每100米就有人在踢球,那里的孩子是看着足球、踢着足球长大的。吉尔莫说:“该上学的时候到学校上学,该训练就去俱乐部办的培训基地,大俱乐部、社区俱乐部,有很多选择。不用像这里到一个专门的足球学校集中起来。”

去年亚冠决赛,恒大足校将全校2300多个孩子拉到恒大球队的主场广州天河体育中心,足足派了55辆大巴。就在采访前两周,海南文昌学生春游发生了严重的车祸。校长刘江南听闻之后提心吊胆:“他们几百学生,我们是几千啊。一刻都不能松懈,孩子们太小,整天想着不能出任何事情。”

争议

绿茵场大部分时间是迷人的,但也不时让这些奔驰的少年受到伤害。在去年U系列的比赛上,荀亮跳起来争头球时,对方球员的两个大门牙嵌进了左耳上方的头皮。伤口缝了三针,愈合后,头发没再长出来,留下一道显眼的疤。他把球袜往下捋,从膝盖到小腿,铲伤、踢伤,各种新疤叠旧疤 —— 那是一个“老”运动员的勋章。

训练场边,吉尔莫指着荀亮这群少年说,六七年之后,他们不仅仅球技有一个进步,战术思想也会提高,将来会有人能达到职业水平,甚至到世界各大著名联赛中踢球。

按照恒大的设想,孩子到了一定年龄之后,学校将对他们进行定位,进行分流。优秀的球员,由恒大俱乐部优先挑选。吉尔莫说,除了职业球员,在体育领域中,还有教练、球队管理者、体育经纪人、运动损伤医生等各种职业道路可以选择。

但外界未停止过对恒大足校的担忧和争议。2012年恒大足校开始招生,当时还是上海申花俱乐部投资人的朱骏就在微博上表示了质疑:“圈养的中国教育方法本身是阻碍足球开放发挥根本原因……一个这么样缺乏谦卑和诚实的万人陪养教育系统,又搞大跃进?又怎么能教育出心灵艺术技术完整的人?”

有过留洋经历的前国脚谢晖更是不留情:“这根本就不是足球应该有的模式,所谓的一个学校几千个人,你到欧洲去看看是不是这样,到日本去看看是不是这样?如果你有儿子你会不会八岁就把他送到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去荒废?如果踢不出来,就废了,很简单的一个道理,这种模式行不通。”

对于谢晖的评论,刘江南曾公开予以回应,认为其并不了解恒大足球学校的情况。“恒大足球学校正在走一个前无古人的道路,我们完全抛弃了过去只注意足球训练,而不是文化学习,只注意少数足球明星的成长,忽视了众多学生进步的传统模式。”刘江南说。

新的学年,恒大将学费调高两万,初中部每年学费达到5万5,与鲁能成为国内学费最贵的足校。刘江南并不回避这个问题:“从投入和产出看,恒大一点都不挣钱,目前还是在亏损情况下运营的。许老板现在有点不讲成本,我希望他永远这样。他不坚持下去的话,在经济状况、形势这么捉摸不定的情况下,我们也很难的。”

前两年,校长刘江南还不敢去宣讲,但现在开始有点底气了。在此前,恒大都是大比分惨败于老牌足球学校山东鲁能、河南建业,今年,荀亮所在队伍已经能将比分拉近,甚至赢他们。

但即使如此,这位与体育打了几十年交道的校长依然感到压力大,经常失眠。中国足球如何进行人才培养,这并不是一个足校就能给出明确答案。“少年强则中国强,但是放到中国足球上就值得令人反思,我们少年不弱,但是中国足球不强,我希望中国足协好好组织人去研究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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