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_黄修毅 沈玎 实习记者_姚春芝 上海报道
插图_周熙 摄影_孙炯
今年四月发起的一波网络“扫黄打非”运动中,因为几乎被等同于色情,“耽美”成为重灾区。“耽美”一词最早出现在日本近世文学中,后被日本漫画界引用以指代一切“美形的男性”,以及男性与男性之间的恋爱情感。
“耽美”文化自上世纪90年代通过非正规渠道流入中国大陆,迄今已在“地下”流传近二十年。2003年晋江文学网的出现,更将这支边缘文化的支流,壮大成拥有千万级读者的重要亚文化门类。
相比男生们往往通过苍老师们受到启蒙,“耽美”就好比女生们的“A片”。耽于此道的女生,也由此获得了一个专有名词的指称——“腐女”。
但是,相比A片在公开谈论中的了无禁忌,“耽美”却始终是一个受压抑的话题。它因为对非正常性关系(男男)的注视,而具有更多的伦理挑战意味;而这种非常态的性,在中国成为了一部分80年代以后出生的女性启蒙,则更有其女性角色的社会设定与快感猎取之间被遮蔽、被扭曲的渊源。
它在道德的禁忌、资本的觊觎、和行政力量的围剿蚕食之下,在社会话语的边缘地带兀自蔓生。
《盗墓笔记》红得发紫那会儿,作者“南派三叔”巡讲至复旦大学。在相辉堂并不算大的空间里,攒动着数百名年轻学子,与作者激烈互动。
原定半个小时的提问环节,一转眼超时。现场主持人一再提示:“还剩最后一个问题”,怎奈全场戳起的手臂,执拗地不肯放下。
站在台上的“南派三叔”见状添了一句,“最后一个问题留给男生吧”。然后就听到距离他不到三米远的地方,迸出一个清亮的声音来,“我是男的”。
话音刚落,在相辉堂的前排就“嗖”地站起一个人来,分明是个姑娘。她戴着金属框眼镜,浓密的齐刘海盖住了小半张脸。
全场的学生都被雷了一下,这个姑娘提出的问题显然是有备而来的。她问“南派三叔”,《盗墓笔记》的两位男主角,小哥、无邪,在任务完结后,是“如何度过余生的”。台下的学生立即响起了一片会意的哄笑。
“南派三叔”的回答倒也配合,“小哥捉捉鱼,种种蘑菇,想想无邪。”他不紧不慢地说。
这个段子,在“腐女”圈中流传甚广,而在现场“女扮男装”,代表广大“腐女”发问的义举,也让这位叫阿坑的女生,“腐”出了名堂。
“腐女”是日本舶来的概念,简单说,就是有这样一种女子,她们喜欢假想美男子们恋爱。这“美男子”,既可以是动漫人物,也可以是现实中的偶像。
为了迎合“腐女”的幻想,日本就有大量BL(Boy’s Love)小说、漫画乃至影视。而近几年,不少中国年轻人也逐渐接受了这一概念。
例如在去年的央视春晚上,王力宏和李云迪两个人,外形俊美,品性温柔,自然成为“腐女”们理想的假想品,至于两人是否真的相爱,对于“腐女”们来说,其实是不重要的。
作为一种亚文化,中国很多人尚且不理解同性恋,更加搞不懂所谓“宏迪恋”背后晦涩的流行文化背景。而从“同性恋”到“腐文化”之间微妙的定义差异,足以让那些茫然的父母、呆萌的同学和天真的小伙伴们,感到无所适从。
(阿坑)
一入腐门深似海
平日若在校园里撞见阿坑,这个外表斯文的女生给人留下的印象是不苟言笑,交谈之中的冷静自信,更透着深深的“学霸”气质。
三年前,阿坑放弃北大,考入了复旦大学。她解释说:“选复旦是为了进上海的动漫展看耽美,北京动漫展太严肃,不及上海的开放。”
“耽美”就像深匿的源泉,掩藏起了腐女们的疯狂一面,以至于这在外人看来如此不可理喻的选择,在她也拿捏得十分妥帖。阿坑进入大学后,更热情地在“耽美”上投掷了大量时间、精力和“近乎所有课余打工收入”。
和万千“腐女”一样,上网看文、论坛灌水和参加动漫展,是她生活中的三大要件。平时和朋友在一起,她也时常这样调侃:“让俩男性朋友捡肥皂,决斗分攻受”。
当你有了一双腐的眼睛,世界似乎就在腐的那一面向你招手。
两个男生正经地勾肩搭背,腐女们就嗤笑他们“搞基”;打开电视,如今的娱乐节目似乎也在有意无意地讨好她们,屏幕上两个大男生从两端开嚼pocky,要吃到中间方罢休;看场电影,福尔摩斯和华生也有暧昧,《小时代》里的宫洺和周崇光更不必说了;有腐女朋友去重读《三国演义》,“现在连看‘三国’也能腐得起来”……
腐女们的世界是很难搞明白的,她们甚至能从“纣王与比干”身上,从那句“得不到你的人,就要得到你的心”中,体会到“变态基情”。
而盘踞“腐女”心中至高无上地位的作品,不是别的,正是红透南北的悬疑小说《盗墓笔记》。这部男男搭档探险的作品,在腐女们眼中,别有一番洞天。
“在频发的危机中,双男主在地底下互相扶持,回到地上又互相牵挂,尽管结局不太好,但有种残缺的美。”
喜欢这种BL作品的大部分读者都是女性,她们就被称为腐女,年龄大的还有尊称叫“贵腐人”,少数的男性同好就被称为“腐男”。
这个“腐”字用在这里,也算是汉语的另一种发扬光大。它既有腐烂的意义,一般女性在别人指责她已经“腐烂”了之前,会先以“腐女”自嘲,这样就回避了攻击。
同时“腐”又发展出一种动词的效果。可以“腐”这个,也可以“腐”那个,想象那种腐的物理过程,再结合腐女对各种文化的“耽美化”的曲解,确实会有种呆萌的形象感,先天就适合在这个时代的流行文化中泛滥。
更有意思的是,喜欢男同性恋作品的腐女绝大多数不会是女同性恋,而且绝大多数对现实生活中的男同性恋,是缺乏兴趣的。腐是一种与现实近乎完全割裂的精神体验。
这样我们才能理解腐女的行为,她们只对作品中的同性男有兴趣,而且她们的爱好就是配对,把她们喜欢的各色各样的男人,进行想象中的各种配对,这是她们的乐趣。
例如盛大文学网上的一部电子竞技类小说《全职高手》,这本书原来在网上不温不火地连载了两三年,突然腐女来了。她们从中选出自己喜欢的角色,不断排列组合,自发地创作出一系列同人、动漫等周边产品。
所谓一入腐门深似海,从此CJ(意为纯洁)是路人。
某资深腐女M因为酷爱耽美漫画,选择了一份自由的职业,平时没事儿写写稿子挣稿费,闲暇时间就去买材料玩Cosplay,为此她如今也成为了一位成功的手工艺人。一有展会,就拿着自己DIY的心爱之物去展销。
微博大号“腐女大本营”也时常苦恼地表示:玩cosplay拍照的时候会被人当神经病。“腐女也是正常人,非异类,每个人身边都会有,只是自己的某些爱好不会被他人理解。”
有网友在腐女吧里发起过一项调查,结果显示,腐女中本科及大专以上文凭的达到77.4%,并且大部分分布在大城市,家庭经济条件也比较好,有充分的经济基础满足她们通过网络、漫画来接触腐女文化。
中国人民大学社会与人口学院的本科生杨雅做过一项稍微更规范一点的调查,她的结论是“腐女”的年龄跨度大,却基本集中在15-25岁。狂热于纯文学类的“腐女”和热衷于明星的粉丝群年龄分布基本相似,但10岁以前或者22岁以后再进入这个圈子的几率就很小。
而多数“腐女”的家庭收入在3000—5000元以上,个人月消费在500—2000元之间也占绝大多数。一般都分布在经济文化较为发达的城市,特别是北京、上海、广州等特大城市,更是“腐女”的聚集中心,相比之下农村分布则很少。
腐女一般也不会跟父母、老师等长辈说出自己的身份,认为他们不能理解她们的内心世界。很多“腐女”在长辈眼中都是“文静”、“乖巧”型的好孩子,只有对圈内人展现出真性情。所以对于长辈来说,腐女是一群隐藏得很深的群体。
前阶段最红的韩国明星,莫过于李敏镐了。在百度贴吧中,李敏镐的贴吧月活跃用户为189万,但是腐女吧的月活跃用户数量达到了295万。很多商家、影视制作公司都在研究这一群体的特征,如果获得腐女群体的关注,其经济效益就可想而知了。
深受腐女追捧的南派三叔就曾发出这一的口号:得腐女者得天下!很多明星也通过卖腐来博得观众一笑。
在一部影视作品里,两位男主角的那种“朋友以上恋人未满”的情怀,总是能给腐女们提供更多的想象空间,如果再遇见一位表演很渣,或者长得很渣的女主角,那就更了不得啦。
腐女是怎么样炼成的
阿坑其实和普通女生没什么不同,也是在懵懂的年纪,看言情小说获得情感启蒙。“就是看得略早一些,初一就开始了。”阿坑喜欢过明晓溪,因为女主角独立坚强果敢,要不然就是顾漫写的那种,小萝莉也讨人喜欢。
不过言情小说里通常提供的绵软、纠葛的男女关系,女主角一味受虐式地寄希望于幻想营造的白马王子身上。“看久了,就条件反射式地产生‘脱力感’。太完美的女主角招人嫉妒,不完美的又怒其不争。”
在一位初中时代密友的强力推荐下,阿坑在网上看了第一篇女主角的戏份被削弱到足以忽视的文章,起初她还没有意识到这就是所谓的“耽美”。
“故事里的男主角从一无所有,到最后奋斗成功,一路上少不了各种朋友的患难与共,时而在同性间闪现那种朦朦胧胧的感觉。”头一回,阿坑体验到,原来类似的情感纠结,发生在男生们身上,“就显得不那么‘作’了。”
那是在七八年以前,“耽美”在中国大陆方兴未艾,良莠不齐的盗版“同人志”作品方始在市面上亮相,一些腐女论坛也才刚刚在网上登场。
当年要进入“腐女”这个“圈子”,还需要经过颇具仪式感的程序。“像‘翼之梦’(日语意为‘少女之心’)那样的论坛,要进入专门的耽美室,权限要求很高,通过发帖或分享资源攒积分十分不易。或者入会时需写申请,经若干人推荐才被吸纳。”
阿坑16岁时递交的“申请”,居然很顺利地通过了,“实在超出预想。可能因为写到了几个关键词,包括:‘能够接受耽美’,‘年满十八岁’。”
而时至今日,在中文世界最大的耽美原创基地“晋江网”上简单地注册,登录账号,即可接触到远超过她当年通过那套繁杂“入会式”获取的资讯。
“既然要看,我就要看彻底的耽美,判断一个耽美文章的好坏,就把‘受’的地位代入女子的形象,要是有违和感,那就说明这篇文章不错,如果把‘受’换成女主角也成立,感觉就会怪怪的。”阿坑解释说。
耽美是一种浪漫主义文化,它所强调的只有美,沉溺于美,唯美是从,所有的一切都是以“美”的形式包装,甚至连死亡都要死得凄美,死得妖艳。
这种对“美”的极尽奢华的演绎及描绘,会让进入这一世界的青春少女们感受到一种与外界完全不同的体验,仿佛这个“美”的世界是世外桃源,在感受美的时候,人类就会忘记现实的痛苦,因此美是对现实最大的防御机制。让腐女们可以躲藏其中,持续不断地发“白日梦”,而不愿清醒。
华中科技大学社会系副教授郑丹丹在《耽美现象背后的女性诉求》一文中,考察采访了众多腐女,并得出结论,认为腐女通过创作和欣赏耽美作品,作为一种女性实践,其背后反映了女性对纯爱、自主、平等的诉求。
郑丹丹认为,受西方“浪漫之爱”观念的影响,女性追求一种超越一切的纯粹的爱情,但现实生活中纯爱的缺失,使她们唯有在表现男男之恋的耽美作品中,才能寻找到这种纯粹之爱。
著名性学专家李银河,在分析耽美文化时,总结了腐女们的几种心理。首先是防御心理。李银河分析,大多数腐女都来自于比较严谨的家庭,严于男女之大防。在中国,女孩喜欢性就会受到负面的评价,比如不是好女孩、淫荡之类的差评。
女孩将视线转向男男恋,可以避免得到过多的指责,因为男男恋是离异性恋女孩距离最远的一种关系,在男男恋的世界里没有女孩,女孩可以作为一种旁观者的姿态来看待,这也是一种防御外界指责,保护自己的心理。
其次是嫉妒心理。一个女孩喜欢一个美男子时,她不希望这个男的没看上她而看上别人。但如果他是同性恋,那女孩子心理上就比较轻松。
还有反抗心理。腐女文化的盛行其实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女性性解放,不少腐女有女王心态,她们意淫男性之间的关系,把男人想象成gay,是想削弱男人的威武之风。其实这种娱乐心态的背后,是对男强女弱关系的不满意。
还有爱美心理。“耽美”本意就是沉溺于唯美。情窦初开的女子都喜欢美少年,而耽美强调美,甚至连死亡都非常凄美。这种脱离于现实的唯美描述,能够给青春期的女孩带来很多幻想。
所以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腐女大多都是“颜控”。
“一开始就是满足于看帅哥,看‘耽美’就是有两个帅哥,而且没有让人觉得作的女猪脚。”像绝大多数“腐女”一样,阿坑并不讳言自己是“颜控”。
外界对“腐女”的劣评中,常把她们与贪色、肤浅、乃至放荡联系在一起。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某些自认“死硬派”腐女的一句话,“丑的人没有资格搞基”。“这也是很多人不喜欢腐女的原因。但我觉得,喜欢看颜,也是人之本性。”
从言情小说迈入“耽美”之门,是大多女生入“腐”的路径,但也不乏异数。例如选择了“耽美文化”作为博士论文课题的香港中文大学性别研究专业讲师周舒燕,也是在十五六岁时接触到此类作品,只不过她是从武侠小说,看到了“耽美”小说。
阿坑耗“巨资”在家收拢的书籍、动漫、手办等周边产品,曾引起了她在教育系统工作的母亲过问。
“我妈就担心我是同性恋,但是我跟她说我不是啊,你看我喜欢男生啊,我喜欢两个男生在一起。”
腐女的情色边界
周周现在还记得自己初次观看AV的体验,那天她刚洗完衣服准备就寝,从盥洗室回到宿舍。
而她的室友当时正簇拥在屏幕前,把电脑音量调至最低,对着屏幕不敢出气。突然发觉周周这副模样进来,所有人都吓得惊叫起来。而那一刻,周周正默默地注视着屏幕里那对殷勤出力的男女。
“整个状态像在看动物世界,”周周事后鄙夷地形容着,但是耽美不一样,“耽美提供了审美的距离感,又豁免于在现实中与一头狮子相对。这种距离感同时确保了一种‘安全’,可以让女性读者占据置身事外的位置。”
阿坑至今也还记得,高中时候浏览某耽美论坛,“一不小心点开十八禁,当时觉得各种羞耻,觉得自己怎么堕落至此啊。”
而过了段时间,稍有些阅历之后,阿坑对于“耽美”文中对男男亲密场面的描写竟也能甘之如饴了,“觉得适当的性爱是对感情的升温”。
“耽美”在中文网络世界里的标签流变,似乎也佐证着这一点。在网文界从业十年的廖俊华,目睹着它从“纯爱”到“纯肉”,直至今日打着“高危慎入”的警示,才能招揽高点击率。他戏言,“女人写这些东西,才比男人放得开!”
阿坑如今回想起来,初接触情欲描写时,让她脸红耳热的禁忌感,竟然是禁锢在一己之私中的“秘密”。
直到上了高三,同学之间一交流,她才恍然发现这并不单属于她个人,已然是在“不可见”处兀自蔓生的另一个世界。“到后来基本上全班皆‘腐’。高三晚自习最大的活动就是班级接龙,以我们班的两个男生为主角,写了一部耽美小说。”
校方对此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毕竟,比起男女学生早恋引起学习成绩下降,进而影响升学,少男少女间被禁忌的亲密,转化成单纯对异性间“过度亲密”的关注,反倒是可被容忍的。
看多了“耽美”之后有些技痒,阿坑忍不住自己动手写,却发现脑中无论对两性还是同性的知识都储备不足,“为了少闹笑话,只得动手查生物工具书”。
就算“耽美”文学界的大神“天籁纸鸢”,直到现在还常被读者数落,“‘船戏’(婉约说法:取‘床戏’的谐音)写得一如既往的搞笑”。
“那些傻傻分不清楚‘二次元’与‘三次元’的,把‘耽美’的标准带入现实,回过头来也破坏了耽美提供的美好想象。”早年那种一意要把现实代入的态度,如今被阿坑描述成“典型的‘伪腐’”。
是想象而非现实中的异性期待,激发着“腐女”们在男男情感中制造“萌”点。“我们在习惯歪歪他人的同时,也应习惯于设置一条底线。”
腐的异化
在把众数读者领入腐女之门的作品中,不能不提一部日本动漫作品《绝爱》。甚至被腐女们尊为“纸大人”的国内“耽美”第一作者天籁纸鸢,也是由此从言情迈入耽美。
书中主角是一个可男可女的角色,在陷入情感迷局时能利落地表达“我爱你不是因为你是男是女,而是因为你是你”的爱情观。
“所以,腐女们其实是为这种感情感动,而并非真是对同性恋有什么特殊癖好,也并非因为她们自己是同性恋。”天籁纸鸢如是说。
在流传网络的一份藏头露尾的“私密自述”里,天籁纸鸢被描绘成“左耳有三个耳孔,身高1米83的17岁男子”。
其实这个身在英国(被圈内谑称为“腐国”)攻读硕士学位的姑娘,当年代入男性情感全靠凭空想象。因为不擅长描写性,“所以一遇到性,一半都是转文艺煽情。”
如今天籁纸鸢在“腐国”大街上见惯了“三次元”的同性情侣牵手而过,她开始深深替国内那些因为沉溺耽美而表现出厌女,乃至喊出“异性恋者上火刑”口号的极端“腐女”感到不值。
“说到底还是政策问题,同性恋见不了光,大家就会乱发挥想象,觉得他们神乎其神。在英国待久了,你会发现他们和一般人没什么不同。”
张莹是另一位耽美写手,她自从高中时被《天王》从言情中惊醒,直到大学毕业后两年仍做着“耽美”作者梦。但是随着读者的增多,她渐渐感到纯粹的耽美文化被混杂的民意所裹挟和异化。
“那时一上Q群,各种意见闹成一团,一开始是指使谁谁配对在一起,到后来直接要求谁谁配种,甚至弄出了圣伯纳与蝴蝶犬合体的怪物。”
“腐女们”激增的要求,到了让张莹难以招架的地步。两个男主终于在第12章被安排生孩子去了,遂了一部分读者的心愿,却写得她兴意阑珊。
这种看似违反生物规律的想象,在“耽美”界发展出了一个专门的文类“生子文”。其中扮演伪娘角色的男主,每到剧情转折的关键时刻,突然被发现是双性恋者,甚至被发明出在生理上有异于常人的结构,“比如,比正常男或女多一个孔道,这样的人被称为ABO”。
“耽美”文本中大量雌雄同体式美少年形象,被一位西方研究者界定为“女同志人物”,“腐女”们借以投射理想的爱恋对象,也是对以阳刚压倒阴柔的父权文化的反叛。
但“生子文”受到的热捧,在“耽美”文化圈内提出了一个难解的悖论:原本女性看“耽美”,就是因为两个男性的爱情,被描绘为不受家族利益、社会认同乃至生育的禁锢,被当作纯然的“真爱”。何至于她们同时又期待着最俗套的结局,甚至不惜为之营造一种非存在的本能?
阿坑也逐渐感到,腐文化开始不再是局限在同人漫画里的禁忌之爱,而逐渐成了侵入主流话语的一股潮流。
当年她暗自YY过的“小四与韩寒”,也在这三年里几乎沦为“国民配对”。原本还只是在“腐女”圈内的插科打诨“教主配酵母(教母)”,在现实中却得到了当事人的回应,韩寒毫不避嫌地在公开场合对郭敬明隔空挑逗,“我是夫,他是妻”,搅得网上民意沸腾,被满足的起哄“秀恩爱”,被冒犯的则谩骂“烂锅配烂盖”。
“腐”不再是:腐女以她们自己的方式消费这些男性名人形象,反之,男性名人也在有意无意地加强着这样的消费所带来的利益。似是在不经意间,阿坑发现自己也成了一名“共谋犯”。
周周一直试图以抽离的视角,打量眼前这股“腐文化”的滥觞。在她的博士论文中,齐泽克的“幻想功能”被运用于论述这股不断扩大着的,真伪难辨的“腐女”参与其中的狂欢。正是主流文化中的根深蒂的“恐同”禁制,被“耽美文化”所利用与超越,腐女们同时作为旁观者、消费者和幻想者,不断溢出“官方牢牢控制着的网络狂欢的范畴”。
由网络而获得流传的“耽美”概念还在为其立身空间谋得合法性,现实世界里各种“迎合”女性的营销手段已是屡见不鲜。今年五月,一间专营沙滩风格的美国服装品牌在上海闹市地段开业,落地玻璃窗的店门口,一字排开二十来位肤色各异的美男,赤条条在阳光下晒肌肉,仅剩一条裤头勾勒出性感的曲线。
这样的场合自然少不了“腐女们”闻风而动。张莹和阿坑都去了现场,但她们并不知道对方。此时的张莹生了孩子,结束了写作“耽美”的幻梦。当天,她没有挤到前排,只是远远看着在男模们身边蹭合照的姑娘们一个个笑面如花。
阿坑强抑着自己的激动,也没有上前。“一来这离自己的世界太远;二来男模们之间也不配合互动,感觉还少了点什么。”
作家毛尖指出:“腐文化已经成了通俗文化的一种新动向,而且是跨文化的。就拿《神探夏洛克》来说,剧组卖腐的动机简直昭然若揭。很大程度上,这当然是为了讨好大众趣味,在不真正触碰禁忌的同时,让观众感受到‘逾越’的快感。”
“腐”也会和社会文化话语纠葛在一起。“我的意见就是,腐一点是挺有趣,像美剧《妙警贼探》,像第一季的《神探夏洛克》,但泛滥了,装饰性了,反而显得薄情。现在电视上的‘腐’根本不稀奇了,用我的朋友罗萌的话说,这已经成了电视剧界一种新的保守主义。”
(盛大文学总编辑廖俊华)
禁绝不止的腐
盛大文学网站也发现了腐文化的商业价值。自从因为耽美文学开发出的周边产品而走上漫展之后,廖俊华头一遭见识到了“腐女”们的能量。盛大从一部作品的衍生产品获取的总收益达千万级别。
早在网文初兴的年代,盛大文学的前身“起点网”曾专辟有“耽美纯爱”板块。“但在2006年就砍掉了,腐女刚进来是看纯爱,后来改看肉文,尺度不断变大。我们身处上海,有关部门监管最严,这个东西当时不挣钱又惹麻烦,边际效应递减,干脆就一刀切了。”
而这桩意外的“腐女”营销成功案例,在业内引发了对耽美的重估,“实在比纯粹卖文强多了!”在盛大内部,如何复制类似的成功甚至被提上了议事日程。
“耽美”作为从日本舶来的概念,被理所当然地套用日本动漫的市场规律分析:“这些作品提供了优秀的男性形象,腐女进行二次创作,延展了作品的生命力。”
在临近的“耽美”原产国,“腐女”和“宅男”一样,只是作为一个成熟的细分市场存在,但其在中国的发酵,却制造出冲击力十足的社会景观。究其原委,廖俊华认为,虽然与日本同处东方文化圈,女性欲求的表达受到压抑;但当今中国的价值观念转变更快,女性社会地位的提升,更是直接表现在消费能力的增强。
在内容整体偏男性向受众、男女读者比例常年保持在7:3左右的网络文学界,资本觊觎到了新的猎物。廖俊华坦陈,“盛大正尝试把女读者的比例提高”。
但突入其来的“整风”,让这样的计划戛然而止。
今年418由中央信息办牵头的“网络整风”来势汹汹,短时间内20多家发布耽美作品的网站遭查禁,“耽美”被推上了峰尖浪口,甚至有传言“晋江也要被法办了”。
阿坑在朋友圈中调侃说,“一开始严打,大家超级紧张,都说收拾收拾去监狱了”。在耽美文学网站的界面上,很多作者的文被锁了,要不就是干脆不见踪影。
任职盛大文学总编辑的廖俊华告诉记者:“当时巡视组已经放出话来,正在严密关注‘耽美’这块,而晋江是重灾区。”
那一晚,盛大文学接“扫黄打非”巡视组电令后,“周五晚召集电话会议,周六立马就把‘耽美’板块改掉了。”
“这等于是拉平了男女的‘色情’标准。”原本查禁网上尺度过限的作品,男性向的露骨情欲小说总是首当其冲。“那些发生在男男间的情爱,因身处灰色地带,长期游离于行政力量的视线之外。”
外界对“耽美”的认知,多停留于其“相当于女生的AV”。“这一次死扣着线,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严厉。耽美真到了几乎被等同于色情的程度。”廖俊华复述“整风会”上认定的“界限”。
国家“扫黄打非办”巡视组在上海的网络、出版界联席会议上,特意强调从“作者的主观意识”出发,严控“色情”的界限。出格之事并不单指露骨的性爱描写,“假设一个场景中,女主自顾舔着一个东西,就算她穿上了三点式,因具有挑逗意味,同样法理不容。”
网上一夜间冒出为数众多诸如“新北京爱情故事”等白开水都市言情文,其实原作名是《提灯看刺刀》。“原来很多改动的是标题,再点进去看,场面描写都限于脖子以上了”。
像阿坑这样的口味清淡的“腐女”,尚能接受寡淡的“清水文”(较少、或几乎没有性描写)。而那些重口味的“腐友”,却因“严打”陷入焦虑,“平时看惯了‘肉文’,甚至到跳着看‘高H段落’(激烈的性爱描写)。现在只剩下清汤寡水的情节,对她们没有意义。”
过去的两个多月里,廖俊华神经紧绷,“保持24小时警戒状态”。盛大除每日向“扫黄打非”巡视组递交“自查报告”外,敏感词库已史无前例地扩充到一万多词,“耽美”“搞基”也都在列。
天籁纸鸢本人对此次“严打”的直感则更是严厉,“现在只要男男向的文,直接不让出版,连纯柏拉图的都不可以。杂志上连载,写到‘我爱你’,都让改成‘我在意你’。”
经历过“耽美”从“纯爱”到“纯肉”的不同标签阶段,廖俊华回过头来质疑这波“整风”的执法标准,“原本认为禁绝男性色情读物,是因他们看完之后的冲动可能导致刑事案件;但女人能把男人怎么了?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女性强奸男性’罪名的存在。”
作为圈内有过最多正规出版经历的写手,天籁纸鸢决定就势收手,她坦言,“如果你想好好在大陆走杂志或网络连载、实体书出版,‘耽美’是希望最渺茫的题材。”即便如此,却总也抹煞不掉“腐女”的热忱,“毕竟,耽美这个字眼不能出现,不等于这样的东西不再被写。哪怕它的结局就是你N个月的心血最后变成网上一堆TXT文档(无版权保护,可供随意下载浏览)。”
反“腐”的重拳出击之下,“耽美”一时成为禁忌。暂时闹起了“文荒”的阿坑,近来迷上了一款游戏,这款产自日本的游戏名为《三国无双》,起初是一项纯粹的格斗游戏,在最近一次改版中加入了一项新奇设置:玩家可以选择做主角的副官,在游戏过程中体验对其好感度的增减。
“它的初衷可能是用于满足男女之间的意淫,但不知不觉就成了‘腐女’的天堂。”直到考前那个星期,阿坑还玩得深陷其中。
如果一个腐女连看“三国”也能腐得起来,那又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挡腐文化的脚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