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伟棠 香港作家、诗人。
一首叫《黄怪兽》的歌在一间蓝色的屋子里唱起来,植物与劳动者都屏息聆听—这不是童话,也不只是一首现代主义如斯蒂文斯的诗,歌的主题与香港一群新移民“准来港妈妈”有关,就像迷你噪音乐队反复重唱的“当海浪圆转,扑灭自己的起点”,这些身兼母亲之职的年轻女性,承受着比别的新移民更大的压力与误解。
但无论多沉重的内容,香港的迷你噪音乐队依旧低吟浅唱,在新专辑《死谷烂谷》的小小发布会上,他们唱了关于散工被剥削的歌、菜园村保护运动的歌,还有改编自北岛纪念遇罗克的《结局或开始》,轻盈跳脱的节奏,坚韧地挑起“我地天天都辛苦过,为着个血汗钱”的布鲁斯音乐“申命”传统,继而才能唱出“耸耸肩轻闭目含泪笑,风雨高低中,我自豪仍是我—爽爽风声鬓上迎白雪”这样的坦然释然。而这坦然释然,是香港的老年劳动者最珍贵的品质。
布鲁斯音乐在香港被译作怨曲,然而从布鲁斯传统走来的迷你噪音并不怨。不怨天尤人,也是香港基层抗争文化的一个特征。保卫一个即将消亡于发展铁蹄的菜园村的运动,最后以失败告终,本来是很悲剧的事情,但参与运动者并没有被打败,正如迷你噪音《这里没有山歌》所唱:“留得住村庄,这歌会更响亮,留不住村庄,这歌去流浪—”去流浪并不是罗曼蒂克的自暴自弃,而是一种精神的变形发散,原来菜园村关注组的学生青年们,与菜园村原村民建设着新菜园村,以全新的无政府主义互助原则为本,同时也为后续的新界东北农村保护运动提供新思维和力量。流浪者同时也是传播者、游击者。
迷你噪音的点题曲《死谷烂谷》充满一种香港式打不死精神的创意。“死谷烂谷”在粤语本意是“拼老命干活、挨苦”的意思,也是穷人布鲁斯音乐“申命”传统的关键词,迷你噪音开始唱的也是“假装我仍然自由,有些不满也罢了,闪闪青春我付上,死谷烂谷”,但接着他们利用文字上的双关,死谷等于Dead Valley,圣经里的死荫之谷,“你将花种在这死谷烂谷……你笑着说最好的风景在这死谷烂谷”,这不就是“推土机前种花”的安那其式抗争意志吗?承认此城渐渐成为死谷,但不是如闻一多写《死水》那样的绝望放弃,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寻找自己活力的可能性。
诗可以群、兴、怨。如今是民谣做着这种入世载道的事情,这个下午,我在“蓝屋”—香港民间故事馆里给工厂女工、老区街坊、少数族裔、讲故事艺人、民间音乐研究者和诗人讲演。被“兴”起动的是人们关于未来、关于一个更美好的城市、社区的想象力。而“怨”回归其本义:讽刺辨别,乃是让我们清醒直面周遭的种种矛盾,种种此消彼长的困顿与活力,它们综合起来才是人类发展的立体图景。
这些声音最适合的场所,除了街头就是香港民间故事馆这样的小森林,它的魅力正如这些声音的魅力,它沿自老区湾仔传统的特色民居,在民间保育力量和学者的介入后被“活化”为保存香港基层故事的一个小馆,小而生机繁盛,正适合诗、歌从中获取养料生长,这却是类似香港西九艺术区、艺术发展局等庞大的官方机构所不能为的。
如此看来,香港的社运文化就像我们乍听到的迷你噪音的歌曲一样,充满了正能量?然而不只是正能量,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里提到“宗教是人民的鸦片”之后,曾有重要的补充,长期被滥用此名言的人忽略:“批判将虚幻的花朵从锁链上拔除,其目的不是要人继续戴上没有幻想、没有慰藉的枷锁,而是他会甩掉锁链,去采集活生生的花朵。”
我想,这就是在死谷烂谷里种花的意义,正如迷你噪音专辑里那首《天一半地一半》所唱:“鱼不转浪转,风不转地转,心不转地转,碗不转饭转。”辩证法的诗意就是种花,这样提供力量释放的蹊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