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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谈论余秀华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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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笔_曾园 湖北钟祥报道 插画_李晓倩

2014年初秋的一个中午,没有午休,《诗刊》编辑刘年在北京农展馆南里10号的办公室里恹恹欲睡。“一点多,往往是最疲倦的时候。”他这样回忆那个后来才显得不同寻常的下午。

他偶然看到诗人余秀华的博客,读了几行诗歌之后,他发现自己睡意全无,她的诗歌“像一剂强心针,让我精神陡增”。他一直读着,停下来已是下午六点。

他的稿签是用诗体写的:“一个无法劳作的脑瘫患者,/却有着常人莫及的语言天才,/不管不顾的爱,刻骨铭心的痛,/让她的文字像饱壮的谷粒一样,充满重量和力量,/让人对上天和女人,肃然起敬。”

刘年说,他选诗只用诗的标准,与脑瘫无关。

觉得太好,没有等到例行的报稿时间就报了上去。二审三审也马上通过。从选诗到印刷出版,只用了半个月。“几乎从来没有这么快。”

运营“诗刊社”微信号的编辑彭敏发现,2014年11月10日发出的文章《摇摇晃晃的人间——一位脑瘫患者的诗》阅读数很快到了5万。《诗刊》副主编李少君明白余秀华的诗歌能够“打动人”,但“没料到这么受到社会的广泛关注”。

诗刊决定办一个诗歌朗诵会,除了余秀华,还邀请了其他几个诗人。

2014年12月17日,中国人民大学第三教学楼,余秀华朗诵了《我养的狗,叫小巫》,身体颤抖。现场安静片刻,然后掌声热烈响了起来。

在场的诗人唐小米说:“她的诗歌有独特的对生命和生活的体验,能打动我。”

在场的诗人严彬说:“有人还流了泪。”

当晚《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央电视台的记者都采访了余秀华,有个记者采访到深夜。

2014年12月22日《人民日报》发表了《诗里诗外余秀华》。钟祥市副市长看到了这篇报道,用手机拍下来通过微信发给了主管宣传的领导。

想要一点疏离才感觉安心

湖北省钟祥市石牌镇横店村八组,这个有整有零的地名包含了中国所有行政区种类。

1月7日到钟祥,石牌镇与想象的不太一样,镇子并不小,中巴车穿过它的时候能感到镇上气氛甚至是喧嚣的。

横店村田亩整齐,房屋简静。老乡亲切热情,一路指点我走到余秀华的家。这里的方言很奇特,会将“广告牌子”的“子”字念成一连串在俄语中才有的弹舌音。这里甚至有个荆门“弹舌音论坛”,刚刚转载了《荆门晚报》记者黄旭升采访余秀华的稿子。

离广告牌子不远就是她的家。犬吠声里,余秀华的母亲周金香微笑地等在门口了。

寒暄未完,记者发现自己从广州经武汉到钟祥,从钟祥到石牌的路线是错的。余秀华笑着说:“都怪我没有提醒你!”

去年12月15日,余秀华和周金香去荆门火车站(这才是正确的路线),下午五点半出发去北京,次日中午十二点在北京火车站见到了刘年。刘年注意到,余秀华手里提着礼物——一篮子鸡蛋。

她们去了农业展览馆。周金香看到里面有“耕牛,农民种地”。写惯诗歌的余秀华轻松地从“伯乐相马”雕塑里看出了名堂,“这马是我,不过我是跛马,伯乐是刘年了。我看那马也很漂亮嘛。”

下午在中国人民大学朗诵,余秀华感觉“晕晕乎乎的”。在北京,她说,“想要一点疏离才感觉安心”。她确认自己与环境的关系:“我只是一个农妇,土气的粗俗的农妇,就因为诗歌,我去了这么神圣的地方……”

实际上她的感觉很敏锐,“他们的朗读抬高了我诗歌本来的水平。那些花朵一样的大学生,他们读得好,特别是姬国胜老师,他读我的诗歌,我才觉得我那诗歌是好的。”

她朗诵那首脍炙人口的《我养的狗,叫小巫》时,“很紧张,没有看别人。时间就过去了。”

朗诵之前,余秀华说:“我说话说不清楚,不知道大家是否听得清楚。”有人就哭了,她朗诵时也哭。

在北京的日子里,周金香常常提醒余秀华注意别人的举动:“看看你,再看看人家,学着点。”38岁的女儿想,“自己怕学不来”。

刘年是无法回避的。“这个善良又谦恭的男人,这个认真的诗人,我觉得认识他以后,他慢慢影响着我,慢慢教会我怎样做人,做一个更好的人。”

这个城市,也与他烙在一起了。“北京,是刘年的北京,我去的是刘年的北京。”

不过,余秀华似乎没有意识到,这其实是她第二次来北京。上一次是近四十年前,她被抱着来到这座被全家寄予莫大希望的城市。但医生检查完之后说,她没有问题。意思是没有治疗的办法。

写正能量,对我来说,还有点难

“以前太穷了,没钱。如果以前到医院去生,就不会这样。”母亲坐在空荡荡的堂屋里说,“倒产,你懂吧?”

1990年的电影《我的左脚》里,饰演脑瘫画家克里斯蒂·布朗的演员获得了当年的奥斯卡男主角。布朗能活动的部位只有左脚,要经过专门指导才能说出外人听得懂的话。相比之下,余秀华的症状其实很轻。她能独立行走,有点口齿不清。当然他们两个人相似的地方更多:聪明、敏感、脆弱、努力、向往爱情,以及,身边总陪伴着母亲。

“现在可能是营养好了,骨头变硬了。”母亲说。

余秀华生下来四天不会吃不会喝,“到荆门人民医院在脐带上下左右,打了四针,才开声哭。”此后在医院住了22天,没有奶水,靠吃米糊和知青从城市里带来的葡萄糖粉喂养。

到两岁还是不会走。“烧香、烧纸、信耶稣的,都找过,没有好转。”请医生在家里住过半个月,“每天都要花钱。”沉默。

“你知道那个时候有多穷吗?”

沉默。

孩子不会走路。父亲余文海用八根棍子加上轴承做成一个工具,辅助她学会走路。“没学会走路之前的时间很长,一冬一春,爬烂两条棉裤。”

《我的左脚》有类似的画面。

“六岁走路还是容易摔跤。八岁发蒙读书,背去背回。三元六角一包的香烟送给老师一条,让一个同学帮忙上厕所。”

沉默。

“好难好难。”

从1983年分田到户开始,这家人就考虑如何提高收入,当时的办法是农闲收鸡蛋去荆门卖。地里的收成一年有万把块钱。父亲打短工,提灰桶(在工地打工,不是真正的瓦工)。“一天百把块钱,但不是每天有。”

当余秀华高中毕业,嫁人还是放在家里“吃老米”(江汉平原方言,指招女婿)成了问题。母亲选择了后者。

母亲觉得情况在变好。尤其是余秀华18岁的儿子已经考上了武汉的一类大学,“超过一类线十几分。”这个孙子也主要是由余文海、周金香带大。

在他们家的田边,我坦承自己不是所有的庄稼都认识,母女俩很开心地笑了。

从这里可以看到公路上不错的房屋。母亲说,“石牌人一家四口人在外面卖豆腐,一年可以赚二十万。”她叹了口气,我意识到余秀华家里也是四口人,而祖先留下的珍贵手艺没有成为这家人致富的路径。

谈话其间,余秀华两次提到她的电脑坏了。我于是提出看一下。

卧室兼工作室不小,但书很少,大约五十本。

有《北岛诗选》和《里尔克诗选》。这两本书与家境形成了反差。

“我不喜欢北岛。” 余秀华说。

电脑开机声吓了我一跳。她笑了起来:“黄旭升说我的电脑像拖拉机。”

当记者用DOS系统给出的维修方案一步一步试探的时候,她沉默着。当所有的程序走完,她才说:“这些我都做过。”

于是考虑重装系统。Ghost程序走不完就停住了,出现一些奇怪提示。她说:“重装我也走到这里了。”

经过一番苦思,发现CD上有一些不易觉察的污点,于是用干净的卷筒纸,以及在江汉平原冬天才能呵出的白雾擦干净CD,放进光驱重新读。通过。

我刚想说“北岛那句‘你的呵气象围巾绕在我的脖子上’如何……”听到她在背后大喊:“妈!今天来了一个师傅!”

最后,网卡无法装上。余秀华说:“我可以用手机下载这个驱动程序。”我没有想到她对技术能理解到这个程度。

这时犬吠声响起,颠簸的小路上慢慢摇晃来四部轿车。

钟祥市宣传部、文联、作协、残联和石牌镇的领导来了,两个干部提来的恰好是电脑和显示器,余秀华高兴坏了,连声说:“不用修了不用修了。”

大家在院子里坐下,领导问寒问暖,参观余秀华的工作室,询问她身体情况与创作进度。

当领导问到她的学历,余秀华说才高二。领导说:“你会写诗,我不会,你比我有文化嘛。”领导谈笑风生,说钟祥目前为止,到中国人民大学发表演讲的只有她一个人。大家会心地笑了。

中间也有点小意外,不知道为什么余秀华说和镇上的领导不熟悉,气氛有点奇怪。镇领导和蔼亲切地请她回忆去年元宵节他们之间互发的短信,并大声念出了短信的全部内容。大意是祝她身体健康,心情愉快。

领导最后说,希望她发挥自己的特长,少写一些自己的困难与苦闷,多宣传钟祥,多宣传石牌,弘扬正能量。

当余秀华挥手告别离去的领导,低声对我说:“写正能量,对我来说,还有点难。”

“内心荒凉”

一年来,她的儿子考上大学,她的诗逐渐开始发表,她的心情好一点了。

而这之前,她的心情“不太好”。用母亲的话说是“脾气太怪”,用她自己的话说,是“内心荒凉”。

她从不记同学,因为别人自然会记住她。“我这个身体别人一看就记住了。”

高一的时候成绩还不错,八十多人的班上是前十名。但此后成绩一直往下掉,高二辍学。她一把火烧了教科书,这个举动多年后还让母亲非常震惊。

她一直觉得同学都很有出息,读了大学,找到了好工作。“同学不喜欢我,我在群里一说话他们就跑掉了。”

她很早就开始写诗,在《钟祥日报》上看到了海子的诗,立刻就喜欢上了。《钟祥日报》前编辑的黄叶斌还能回忆起十几年前见到余秀华时的情景:

她20岁左右,神情怯怯的,头上扎着一个小辫子,衣着灰色而简朴,手腕向外扭曲手指翻卷的样子令人惊骇,走路有些蹒跚,说话吐词不清含糊艰难——只有在断断续续的费力的聆听中,才能勉强听出大概意思。她从衣兜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张,说是她写的诗歌,要求修订发表。这些署名“鱼儿”的几首诗歌有几分灵气和诗意。

这也许是余秀华第一次与真正的“世界”打交道时,“世界”对她的印象。此后,第一次见到她的人观感大多如此,但未必会有黄叶斌的坦诚。

余秀华有自己的办法与世界交流。

诗歌发表后,余秀华发来的短信让黄叶斌更加吃惊,最后几句是这样的:

文人自古留真性

何来达贵平庶分

我为叶斌歌一曲

月上巧阁花满径

黄叶斌鼓励她到更大的平台去施展身手。钟祥是县级市,归荆门管辖。大约在2007年在《荆门晚报》工作的黄旭升见到了登门投稿的余秀华。

“我看了她的诗歌后,觉得很好,就要她留下了手稿,用方格稿纸写的。回去的时候,我送了她很多关于诗歌方面的书,提了满满一袋子。” 黄旭升回忆道。

“每年春节初五初六,诗友们都有在我家聚会的习惯,大概是2008年春节聚会,我邀请了她来我家,她还提来了两瓶酒。餐桌上诗友主动给她夹菜。那次聚会,她认识了市内的好多朋友。”

荆门的现代诗圈子气氛一直很好,副市长也写现代诗投稿,编辑也敢于修改,发表之后副市长还表达对编辑的感谢。这在大多数领导写古体诗的国度是不多见的。

黄叶斌说:“她曾经用手机发出诗歌,然后让朋友代为在网上发表。这样,她的经历引起了社会的关注。”钟祥网友为她买了电脑。

2009年8月11日,余秀华开通博客。她在第一篇博客中写道:“中午喝了几杯酒……今天有了自己的博客了!现在的网络真是宽大仁爱,连我也可以开博客了。再喝一杯吧,左手与右手干杯。为俺这个俗里俗气的农家女子也能拥有自己的博客!而且咱是个脑瘫患者,用的是一个不入流的山寨手机,可谁能压得住我天高地厚的心呢?咱虽说话不是很清楚,但文字可不管这些,它将沿着俺为它开凿的京杭运河哗啦啦地向前狂奔!”

国内的大多数写作者其实连隐喻都不会用的情况下,她的“京杭运河”这个隐喻使用的熟练程度也是惊人的。从她的诗歌中,你会发现,“这个秋天显然轻了:如同隐喻,如同叹息”以及“中年的隐喻错综盘结”,对于西方文学的修辞技巧,这个农妇非常留意。

她的诗中已出现奇特的构词法:“酒杯倒塌,无人扶起”“山水退让”,普通人都能读懂,她将这个特点延续到今天。

她的博客内容驳杂,但每一篇都不会轻易发出。2013年6月14日,她上传了91岁的奶奶上半身赤裸的照片,这是《给奶奶洗澡》一诗的配图,让人震惊。

一个诗人,离不开书架和诗友。网络成了她的书架,她浏览其他诗人的博客,可以想象阅读量极大。另一方面,她与荆门诗友产生了裂痕。因为各种问题,她与人在网上发生摩擦,也许是诗歌受到错误评价,也许是因为一次郊游受到了冷落。争执发生在论坛、群与短信里。

另一方面,她的QQ很快加满了朋友。她的朋友在600-900之间。后来每加一个朋友就要删去一个,这是件颇费踌躇的事。

从内心里来,到读者心里去

余秀华的诗在《诗刊社》微信号上被广泛传播。多数人相信这是因为“脑瘫”患者写诗所引发的医学传奇与励志故事。但这种被广泛传播的猜想是不对的,因为国内脑瘫诗人不止余秀华一个,其次,诗歌能够“打动”一个从没读过诗的人,这件事是正常的。尽管在2014年以前不多见。

很多人命中注定在2014年与诗歌再次相遇。当中国观众奇怪地发现自己被科幻电影《星际穿越》中很不好懂的诗歌《不要温柔地走进那个良夜》打动的时候,这其实是尴尬的时刻。

我们被打动的那一刻,才发现我们以前一直处于正常世界之外,处于诗歌之外的异次元空间。《爱在黎明破晓前》《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死亡诗社》等等,好莱坞商人一定是将诗歌当做硬通货,将那些诗人的名字(迪兰·托马斯、奥登、狄金森、肯明斯、艾略特)当做一场大餐中的重要食材隆重卖给我们。但我们付了昂贵的价钱之后,一定是将鱼翅当粉丝喝下去了。这里的“昂贵”没有夸张,文化商人真的是花了重金去买的。艾略特的后人一直将价格抬得很高,不肯轻易让人引用。

美国的摩尔豪斯大学中国研究项目主任沈睿在豆瓣上写了她阅读余秀华诗歌后的感想,这些文字被微信转发后,阅读数到了50万。

“这么清纯胆怯美丽的爱情诗!我被震动了。我接着往下读,一共十首,我看了第一遍,第一个感觉就是天才——一位横空出世的诗人在我们面前。”

当天晚上,我与沈睿沟通,“她的好诗太多了,琳琅满目。简直是语言的盛宴。我一直看到凌晨三点。”沈睿一再强调余秀华的诗歌能打动人,我问道:“难道女人、女诗人、女读者从来没有真正感动过?”

“哦,no, no, no!”

2014年,诗歌阅读数第一名的诗歌作者不是余秀华,而是获得鲁迅文学奖的诗人李元胜。他的《我想和你虚度时光》单个微信号的阅读数是16万 “我觉得社会到了一个认知的拐点。就是只讲奋斗,只讲拼命工作的社会阶段刚好到了一个拐点。大家比较看重生活的价值和意义,甚至是日常生活的质量。”他用重庆普通话丝丝入扣地说。

余秀华的诗李元胜也读过,对这个在年底突然冒出的阅读亚军,他不陌生,“我到处推荐。我觉得余秀华是2014年诗刊的一个重要的收获。”

“她独特的生存是非常困难的一种生存方式,这是非常让人揪心的。而且她表达得很克制很朴素,这样的一个生存状况会引起大家强烈的关心、揪心和心疼。”

“诗刊社”微信号所引发的余秀华热过去之后,她的单首诗歌《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再次引起阅读兴趣,而这次传播,与她的疾病没有一点关系。人们喜欢这首诗。喜欢她强有力的开头:“其实,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无非是/两具肉体碰撞的力,无非是这力催开的花朵。”

第一句是打碎庸常伦理的、半哲学半游戏沉思,接下来是奇异而勇敢的论述。读者享受了受惊、偷窥与诡辩交织的阅读体验,不愉悦是不可能的。

著名诗人韩东认为此诗“诗题《穿过半个中国去睡你》让人想起普珉的名作《我穿过一座城市去肏你》。”后来的引用者说余秀华抄袭普珉。其实,后者的诗歌在网上很容易找到,经过简单的对比就可以得出结论,两者没有任何相似性。

余秀华所写下的“无非是这力催开的花朵”这一句来自迪兰·托马斯的名诗《通过绿色导火索催动花朵的力》。这首诗北岛非常喜欢,专门写过评论文字,由此我们还可以想起北岛在《峭壁上的窗户》一诗中写下的诗句:“黄蜂用危险的姿势催开花朵。”

余秀华对我说过她不喜欢北岛,也不喜欢外国诗人,她也对媒体说过她不知道狄金森。但这些都不妨碍她借用普珉的诗题,不妨碍她与北岛、迪兰·托马斯在面对一朵怒放的花朵时共享一种玄思:谁,用了什么样的创造力,凭空捏造并催开一朵花?

震荡过这些杰出头脑的玄思,再一次感动我们,有什么奇怪呢?刘年的说法更加清楚明白:“从内心里来,到读者内心里去。能够打动人。”

值得一提的是,中国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小资是从《星际穿越》中得知世界上存在一个叫做托马斯的诗人,而农妇余秀华早已与托马斯心有灵犀了。即使她真的直接读过这首诗,她的写作也完全符合黄庭坚对一个优秀诗人模仿前人必须遵循的标准:“点铁成金,脱胎换骨。”

我对上世纪九十年代就已经是翻译家的沈睿说:“问一个似乎不太合适的问题,有没有想过翻译余秀华的诗?”

“我真想了!我想先写一点评论,向英语读者介绍余秀华。”

“共识网”在微博上转发了《穿过半个中国去睡你》的后半段,这自然包括了这个知名政论网站的倾向与视角。但我们至少明白了,说余秀华的诗歌是鸡汤的说法失效了。

余秀华的能力是多方面的,除了写苦难,写爱情,有时,她照样能像杰出诗人那样炫技。下面这句诗没人提过:“原谅我,事到如今还是热衷一些温热的谎言/说喜欢你,说去看你/夏天过去了,秋天也过去了一半……”几乎没什么信息量,只有弹拨诗琴的手在演奏,放在一部大片的画外音里够人回味半年。

这段文字很难总结,难道是在为一个人的懦弱开脱?不过,香港诗人廖伟棠对我说:“她作为一个现实生活中先天的‘弱者’,她的诗歌中有大量对弱的书写、对弱的赞美。”

艾略特说过,一个大诗人的出现,会改变以往诗歌的格局。目前许多诗人出面谈论余秀华,表明旧格局已经受到震撼。但批评余秀华的人也许并没有准备好,说她的诗歌是因为怜悯,失效;然后说她的诗歌是抄袭,失效;最后说她的诗歌是大众化的。小众自然纯粹、洁净,但大众化的诗歌就会染上大众的毛病吗?仔细想想,哪个小众诗人敢向艾略特、奥登、迪兰·托马斯叫板呢?

每个诗人真正的地位,本来就需要评论家商榷很多年才能确定。让他们去吵,诗人余秀华喜欢写诗就去写,读者喜欢读诗就去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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