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_周鹏 昆明报道
6月16日晚上，一场世界拳击理事会（WBC）主办的轻蝇量级比赛（相当于49公斤级）在昆明拉开帷幕。
当身着黑色披风的熊朝忠出场时，耀眼灯光追着这名留着“子弹头”发型、一身红色装束的29岁小个子拳手上了比赛拳台。他是一位身高仅1.55米的中国拳手，其貌不扬的外表下，唯有异常粗壮的双臂引人注目。过去四年中，他先后击败泰国、日本、韩国、菲律宾等国家的八名挑战者，牢牢捍卫着自己的轻蝇量级亚洲金腰带。
从12000公里外飞到昆明参战的对手——墨西哥拳手欧斯瓦尔多，正面无表情地在拳台上来回蹦跳热身。这位WBC加勒比海区洲际冠军比熊朝忠高4厘米，胸部、肩头布满青色纹身，在主持人介绍熊朝忠时，这位光头的美洲拳手不时用劲地击打着双拳。
拇指的胜利
这两名拳手要为WBC的轻蝇量级世界拳王银腰带而战，获胜一方将赢得几个月后挑战该级别世界拳王金腰带的机会。
在主持人急促地介绍着熊朝忠以往辉煌战绩的时候，他沉默地站在拳台一角，时不时快速挥动几下拳头。
在过去六年中，命运的跳板将矿工熊朝忠送到充满名声和金钱诱惑的职业拳击台上。经过艰辛的训练和比赛，他冲击世界拳王金腰带的征途只剩最后一道门槛了。
比赛铃声快要响起时，他用力在自己脸庞上打了几拳，挥舞着双手踏上拳台中央。
在双方都谨慎试探对手拳路的第一个回合里，熊朝忠躲过了几次有力的勾拳，还以一个左摆拳重击到对手脸上。欧斯瓦尔多被打得踉跄后退，差一点跌倒。
在第二回合中，熊朝忠差点丧失了获胜的机会——在以一记右直拳击中对手面颊时，他的右手拇指关节脱臼了。他没有露出一丝痛苦，但剧烈的疼痛让他一度将手垂下。
临近这一回合结束时，熊朝忠挥出的一记凌厉右拳擦着欧斯瓦尔多的脸而过。观众席再次传出震耳欲聋的惊呼和尖叫声。没人知道熊朝忠这只手有两节关节已经错位了。
之后的回合中，熊朝忠总是主动上前攻击，不时忍痛狠狠地击出右拳。他靠一次次挥出“简直会痛晕过去”的右拳，隐藏着自己的伤情。“如果欧斯瓦尔多知道我的右手受伤了，就会马上调整攻防策略。”熊朝忠说，这会降低他的获胜机会。
每一次疼痛都在提醒着他：他离梦寐以求的目标——挑战世界拳王金腰带已经越来越近了。过去的职业拳手生涯中，他以体能充沛和出拳凶猛为自己赢得了“中国小泰森”的绰号。
但与步伐灵活的欧斯瓦尔多相比，熊朝忠的移动攻击显得有些沉滞。在身高占优的对手前来攻击时，他常常双拳护头，深深弯下腰去躲避对手的各种出拳。
欧斯瓦尔多似乎难以适应这样的防守策略——他最具杀伤力的勾拳常常施展不开，而击出的直拳和摆拳也总被熊朝忠晃开。
每次进攻时，熊朝忠都会像牛一样埋头顶到对手身前，在快速摇摆上身的间隙中伺机出拳。欧斯瓦尔多的防线不时被他迅猛的出拳击穿。
只有熊朝忠的经纪人和教练看出了一点端倪——他们对熊朝忠比平时保守得多的右拳攻击感到不解。“我当时很气愤，一直冲着他大喊。”经纪人刘刚说。但在每个回合的休息间隙，回到拳角坐下的熊朝忠除了大口喘气和喝下一小口水外，便一言不发。
在最后第12回合结束前几近疯狂的对抗中，熊朝忠躲闪着避开了对手雨点般的组合拳攻击，不时以同样的方式回应对手。
终场铃声将这对激烈混战中的拳手分开。熊朝忠那拇指无法伸直的右手被裁判高高举起。印满会员国国旗的粗大银腰带挂在他的腰间，在观众们的欢呼声中闪闪发光。
那天晚上，他去医院矫正了脱臼后青灰色的拇指。打上石膏后，医生在他的手掌上缠了厚厚一层纱布，警告他至少要休息一个月。
拳击手的机会
如同目前国内为数不多的职业拳手一样，熊朝忠也出自贫困的家庭。他于1982年10月出生在云南省东南面大山深处的一座小山村里，家庭生计靠父亲在中越两国间贩牛维持。
在熊朝忠升入小学的1994年，多年后成为他的经纪人的刘刚，已经是中国国家拳击队里的明星拳手——他参加过1990年的北京亚运会和两年后的巴塞罗那奥运会，还获得过7次全国冠军。
跟职业拳击不同的是，刘刚以往从事的是业余拳击——二者在赛制、规则、比赛目的上都有显著区别，例如前者打满全场有12个回合，每回合3分钟，而后者则只需打4个回合，每回合也只有2分钟。最直观的差异是，职业拳手比赛时不戴头盔，光着膀子，而业余拳手则会穿戴头盔、背心，他们的拳击手套也较职业拳手的臃肿许多。
在1986年才开始恢复拳击运动的中国，跟乒乓球、体操、女子排球这类被中国运动员主宰的项目相比，拳击是一项冷清的运动。很少有人会去讨论迈克·泰森在当年成为拳击史上最年轻重量级世界拳王这样的消息。
在1994年退役后，刘刚远走他乡，成为澳大利亚墨尔本市的一家拳击俱乐部的业余拳手。不久后，他用成绩换来了俱乐部为他办理的工作签证。
1996年4月29日，刘刚参加了自己的第一场职业拳击比赛。这是一场可怕的比赛——被刘刚打成头部重伤的对手在入院后不久就不治身亡。
对手的死亡给刘刚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压力，也带来了巨大的名声。澳大利亚众多报纸的头版上刊登着他的照片，以至于移民局的官员也记住了他的面容。几个月后，他顺利成为了澳大利亚的新移民。
此时，熊朝忠的家境也比过去更糟了——在越南境内发生的一起抢劫案件中，劫匪在枪杀携带着他父亲买牛款的合伙人后，将钱一卷而光。“在那以后，我家就破产了。”熊朝忠回忆说，他有好些年穷得要拖上很久才能交上学费。他觉得自己没有前途的人生充满愁云惨雾。
在那些日子里，唯有跟一位曾做过警察的表哥学习拳击才能让他快乐。在有着彪悍民风的当地，男人总是期望自己充满力量。因矮小而自卑的熊朝忠更是如此——他是跟随表哥练拳的几十个孩子中最矮小的。一无所长的农村少年想以此证明自己。
他比谁都要刻苦：他会在阳光暴烈的中午向山坡冲刺，在夜间对着装满沙子的布袋打得汗流浃背。他没头没脑地训练着，在多年之后，命运才向他展示此番刻苦的意义。
初中毕业后，他在亲戚资助下到一家职业学校学了阵家电维修技术。但纠缠的电线，复杂的电路板让他头痛不已。一年后他便辍学回家，成了与父母一样终日在田间劳作的农民。
2000年年初，熊朝忠干上了另外一份职业——到离家四十公里外的矿山上做矿工。在大半年的时间里，他每天要用一辆铁板焊接而成的手推车为工具，装载着四五百公斤矿石的在矿洞里来回穿梭约十个小时。除了提供简陋的食宿条件，令人精疲力竭的矿工工作每天只能让他挣到十元钱。
大半年后的一天，曾经教过他拳击的表哥在村里租了片荒地，邀他回村种植香蕉、甘蔗，顺便一起练拳。熊朝忠欣然接受了邀请。
回村后，他跟表哥在香蕉林里搭起了一个草棚。不干活的时候，他们连下雨天也会呆在草棚里练拳。就这样，熊朝忠在误打误撞中一点点地靠近职业拳击。
刘刚此时已经转型在俱乐部里当起了教练。两年多的职业拳赛，除了在他身上留下一堆伤病外，也为他赢得了可观收入。除了教练工作，刘刚开始以中间人的身份游说国内退役的业余拳手到澳大利亚打职业拳击，他能从中挣到一些钱。
2003年，刘刚卖掉在澳大利亚的房产回国，他打算开发中国尚未起步的职业拳击领域。这年5月，他在昆明成立了中国最早的职业拳击俱乐部——众威拳击俱乐部，开始吸纳拳击爱好者。
两个月后，中国业余拳手邹市明在泰国曼谷进行的世界拳击锦标赛中，夺得了男子48公斤级亚军，成为首位在世锦赛中获得奖牌的中国人。
这年年底，刘刚获得了WBC的经纪人执照。有了这张执照，他有了将WBC职业拳击赛引入中国举办的资格。
“受尊敬的人”
当熊朝忠在2006年终于踏进众威俱乐部大门时，刘刚已经培养出了徐丛良、张喜燕这样的高水平职业拳手——前者在2005年获得了WBA（世界拳击协会，类似WBC的著名国际性职业拳击组织）洲际金腰带，成为首位获得职业拳击洲际金腰带的中国选手；一年后，张喜燕在成都夺得了国际女子拳击协会(IWBA)的世界拳王金腰带，拿到了中国的第一个职业拳击世界冠军。
与前辈的耀眼成绩相比，当时的熊朝忠还是一个门外汉。他的教练包进回忆说，熊朝忠当年连如何移动都不知道，“他的步伐很沉重，甚至不知道站立时应该用脚趾骨支撑身体”。
但熊朝忠身上似乎永不衰竭的训练动力令包进印象深刻。在俱乐部里，除了前来健身的业余爱好者外，不时有带着发财梦想的各地年轻人前来报名，但大多都因忍受不了漫长艰苦的训练和毫无保障的成功，而纷纷走人。
拳馆是一间约300平方米的铁架大棚，进门处一侧墙上贴着好几张海报。其中一张海报上，拳坛著名经纪人唐·金站在两名拳手中间，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每一个进出的人。
在拳馆内的一座小型拳台四周，挂满了沙袋、梨球、杠铃等训练设施。靠近拳台的墙壁上，贴着一张阿里击倒对手后朝对方大吼的巨幅海报，海报下的储物柜里，杂乱摆放着各种廉价的拳套、运动鞋、绷带，时刻散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汗臭味。
只有少数顽强而又适合职业拳击的人会成为签约拳手。刘刚现在拥有包括熊朝忠在内的六七名签约拳手。他们之间是一种合作互利的关系——刘刚通过组织开展拳赛拉到赞助，而参赛拳手能从中获得出场费。
“我已经在那里呆了六年，是坚持时间最长的拳手。”6月16日比赛结束后，熊朝忠坐在昆明一处高档小区的公寓里自豪地说。他受伤的右手被一条绷带挂在胸前。
这套月租近两千元的公寓是今年年初俱乐部免费提供给他的。在这之前，他一直住在一间狭小出租房里，在房间里做饭，用着廉价的国产手机，提着桶到公共卫生间里洗澡。
过去六年中，除了外出比赛和放假时间外，熊朝忠每天都会在拳馆里呆上六七个小时。“除了打拳，我什么也干不了。”熊朝忠说。
拳击扭转了他的命运。过去半年，他挣到了近十万元。4月中旬，一位赏识他的老板赞助他到日本拳击俱乐部训练了一个月，还送了iPhone、iPad等礼物给他。走在路上，经常有陌生人一脸惊讶地向他挥手致意。
现在，熊朝忠的梦想是成为像菲律宾拳王帕奎奥那样“受尊敬的人”。帕奎奥是一名从地下拳赛中走出的拳坛巨星，曾获得过八个级别世界冠军的拳王，被视为菲律宾“国宝”，其出场费动辄以千万美元计。熊朝忠将帕奎奥用力握拳的一张海报摆在沙发旁，跟人交谈时也会不时看上几眼。
其实熊朝忠现在也成了别人的楷模。俱乐部的另一拳手裘晓君说，他喜欢跟熊朝忠呆在一起，他说熊朝忠的上进心令他敬佩。
22岁的裘晓君是众威俱乐部里少有的家境殷实的拳手，做生意的拳迷父亲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在职业拳坛“出人头地”。
过去两年中，裘晓君在苏州一家拳击俱乐部打职业拳击，曾在天津获得了WBO（世界拳击组织，由WBC中分裂出来的又一知名国际性职业拳击组织）亚洲站次轻量级拳王的桂冠。为了获得出国跟高手较量的机会，三个月前他转投到了刘刚麾下。
与熊朝忠不同，俱乐部提供给裘晓君和另外三名拳手的，是位于嘈杂市场旁的一套狭小公寓。每个人的屋子里都有单人床、塑料衣柜，和一堆杂乱的衣服鞋袜。
在成绩意味着一切的职业拳击圈里，他们还没有资格享受更好的待遇。“你只有成为Super star，才有前途。”19岁的杨兴新说。
这是位来自云南昭通一个离异家庭的拳手，这个看上去总是忧郁的年轻人双臂上有好几处狰狞的伤疤。那是他在缺少大人看护的童年留下的痕迹。
跟熊朝忠一样，杨兴新也正处于拳击生涯的上升期。他在不久前刚击败韩国选手，拿到了WBC亚洲次中量级（67公斤级）青年金腰带。这样的比赛能让他争到足以养活自己的出场费。获得青年金腰带的那场比赛里，他拿到了一万元出场费。
未卜的前途
刘刚估计，目前国内已有约两百位职业拳手。他说其中大多数来自于社会底层家庭，“他们梦想靠拳头改变自己和家庭的命运”。对出身卑微的拳手来说，金钱催生的奋斗动力比追逐荣誉更为强烈。
为了挣钱，有人选择到境外打起了有致命危险的“黑拳”。熊朝忠的朋友潘伟便干过这样的事。这名前云南省散打队员曾在缅甸赌场的地下停车库里打过两年“黑拳”。那是种几乎没有禁忌的比赛——除了拳头，拳手还能用手肘、膝盖、脚等部位击打对手。为了增强杀伤力，潘伟在日常训练时，只在手掌上缠上薄薄一层纱布后就去击打树桩。他还常跟同伴用钢条抽打彼此的双腿。
当潘伟带着90万元回国时，他已被踢断两根肋骨，右耳也被打裂开了。潘伟的一名贵州籍同伴则因比赛时后脑遭受重创而早已丧命异乡。
潘伟现在昆明开了一家生意不错的餐馆，但他常常会到众威俱乐部里健身，熊朝忠追逐世界冠军的信念令他敬佩。他认为只要有更多打出名声的拳手，中国职业拳击市场就能激发出更大的热情，“就像丁俊晖、李娜成名后那样”。
但刘刚认为自己现在做的还是“亏本生意”。一个明显的标志是，跟美国数以千计的职业拳击经纪人相比，他现在在国内只有几名同行：“人们都盯着拉斯维加斯的重量级比赛，直到现在，人们也还在谈论泰森这样爱出风头的拳王”。
但直到现在，还很少有中国企业赞助职业拳赛。刘刚形容，在过去数年中，他不得不靠“求爷爷告奶奶”的方式，托各种朋友关系去找赞助商。在他组织开展的比赛中，赞助商大多是些地方性的骨科医院、白酒企业。
在去年年底与云南电视台、WBC亚洲拳击理事会签署合作协议后，最让刘刚头痛的资金问题终于得到解决——作为WBC亚洲区的视频合作伙伴，云南电视台将为众威俱乐部在国内举办的WBC赛事提供大部分资金。
在6月16日那场比赛中，熊朝忠获得了史无前例的5万元出场费。刘刚乐观地说，在数月后熊朝忠参加世界拳王金腰带挑战赛时，将获得十倍以上的出场费。当然，作为经纪人，他到时也能拿到自己的一笔钱。
现在，刘刚将希望都寄托在了熊朝忠身上。为了把自己的金牌拳手打造得更具魅力，他甚至开始训练起熊朝忠的言谈交际能力。
但是熊朝忠现在对吊在胸前的右手忧心忡忡。6月16日的比赛结束后，散步就成了他唯一的训练方式。他对获得世界拳王金腰带的信心已经没有之前那么强烈了。
他知道自己并非攻无不克。三年前，熊朝忠曾有过一次挑战当时的WBC轻蝇量级世界拳王内藤大助的机会。尽管比赛中将对手打得双眉开裂，鼻青脸肿，但内藤大助最终靠点数获胜保住了金腰带。在不久前的4月22日，熊朝忠在东京的一场训练赛中又败给了日本拳手小野心。
他最重要的拳王挑战赛将在三四个月后举行。他看过自己要挑战的对手——泰国拳手诺康尼的比赛录像，并得出了对手力量比他更强的结论。
“这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比赛，如果失败，可能就再没有机会了。”6月22日晚，在昆明的一家餐厅里，他埋头盯着胸前的右手说。
这天晚上，刘刚与他的几名签约拳手享用了一顿丰盛的日式料理，每个人还喝了不少啤酒。他有些自得地说，自己每周都会请拳手去吃两顿大餐。他总是像家长一样坐在餐桌主位，最喜欢给拳手们点“吃了长力气”的牛排。
席间，熊朝忠开玩笑说，如果比赛输了，自己就会回老家开拳馆。刘刚当即打断了他，他不能容忍自己的金牌拳手如此沮丧。
面颊已经微红的刘刚大声说道，霍利菲尔德、福尔曼这样的明星四十多岁还是拳王，“你还年轻，慌什么啊”。
他已经为熊朝忠制定好了训练计划——等拇指的伤好后，先去菲律宾训练一个月，再去日本强化训练两周。“你一定要相信自己。”刘刚端着酒杯对熊朝忠说道。
在经纪人的感召下，熊朝忠心情好了不少。他面带愧色地笑着认了错，然后也端起了酒杯。
在饭后去KTV唱歌的途中，一名北京游客在天桥上认出了熊朝忠，他兴奋地拉着熊朝忠站到路灯下，让女朋友帮忙拍照。熊朝忠举起左拳，摆了个POSE。
走到前面的刘刚对身边的其他拳手说：“看吧，有一天你们也能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