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19日,监狱中的达米安·艾克尔斯。1999年11月3日,他与设计师劳丽·戴维斯完婚,只是他们的婚礼只能在探监室里举行,而不是教堂。
文 _ Geoffrey Gray Campbell Robertson 编译_ 凌奥幸 张小车
2011年8月20日,在监狱中熬过了18年零78天后,死刑犯达米安·艾克尔斯终于重获自由,走出了监牢。
当日,困扰美国阿肯色州多年的“西孟菲斯三人帮”案以出人意料的方式画上了句号,案中3名嫌犯在服刑18年后与控方达成协议,坚称清白但同时承认犯罪,以换取当庭获释。
1993年,涉嫌凶残杀死3名男童的阿肯色州西孟菲斯男子达米安·艾克尔斯(18岁)、贾森·鲍德温(16岁)和小杰西·密斯凯利(18岁)被裁定有罪。贾森·鲍德温和小杰西·密斯凯利被判处无期徒刑,艾克尔斯则被判死刑。
18年前入狱时,他们正值青春年少,是桀骜不驯的少年;18年之后,走出牢房的他们,早已满脸沧桑,让人唏嘘不已。
对于他们三人来说,这可能并不是最完美的结局,但对于全美关注这起案件的人来说,这个结局已属不易,至少他们三人还有时间继续剩余的人生。甚至至少,在冰冷的铁窗中,原本是死囚的艾克尔斯还收获了属于自己的爱情,尽管他的爱情看上去太过凄美。
或许,这是他过去18年来最大的安慰和收获吧。
1993年6月4日,涉嫌凶残杀死3名男童的达米安·艾克尔斯(中,长发者),在阿肯色州被警局提审。
意外来信
那还是1996年的一天,狱警透过牢门的卡槽丢进来一封信。阶下囚达米安·艾克尔斯瞧了一眼信封上的邮戳:纽约市布鲁克林区。寄信人一栏写着一个陌生的名字:劳丽·戴维斯。他打开信封,映入眼帘的信纸上书写着凌乱的字体:“达米安,其实我并不相信上帝,但是好像在冥冥中上帝将你带进了我的生活。”
艾克尔斯与戴维斯素不相识,后者是在一间电影院里知道了他的故事。“我不怎么看纪录片,但是一个朋友正好有几张《失乐园》的票,而且不知为什么我对这部电影特别有兴趣。”
戴维斯口中的《失乐园》是一部名为《失乐园:罗宾汉山上的男童谋杀案》的纪录片,详细讲述了“西孟菲斯三人帮”案的始末。1993年5月5日,阿肯色州西孟菲斯一个贫穷小镇,3名8岁男孩失踪。第二天下午,他们的尸体在一条排水沟里被人发现,赤身裸体,手脚被捆绑在一起。警方认定这起残忍的凶杀案是邪教信徒所为,但是随后的案件调查却无甚收获。就在这时,智商只有70、被认为有轻度智障的少年小杰西·密斯凯利向警方自首,称自己的朋友杰森·鲍德温以及达米安·艾克尔斯,与那三名男童一同进入了某片树林,他还看见鲍德温和艾克尔斯强暴了那三个孩子。虽然后来密斯凯利声称自己受到了警方的逼迫,并撤回了自己的指认,但是这三个后来被称为“西孟菲斯三人帮”的少年被认定犯有谋杀罪。
这起判决充满了巨大争议,因为警方并没有在现场发现与他们相匹配的DNA证据。“西孟菲斯三人帮”一直试图证明自己的清白,而一些全美知名人士也对该案的判决表示怀疑,要求将他们释放的声音不曾间断,甚至两名遇害男童的家人也加入声援行列。
1996年,HBO电视台拍摄了纪录片《失乐园》,让很多人知道了“西孟菲斯三人帮”的故事。根据该纪录片,犯罪现场没有任何血迹,这意味着尸体发现地点并非一定是犯罪现场。纪录片制作人质疑该案定案证据缺乏,并驳斥这三个年轻人只是因为有喜欢重金属音乐和恐怖文学的个人爱好就被当作一项犯罪证据。
HBO关于此案的纪录片在全美范围内造成很大影响,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支持三人帮的队伍中,戴维斯就是其中一位。
看完纪录片后,戴维斯整夜无眠。“达米安,我这个人可能有些太过理想化。一想到你被迫忍受了这些不公正,我的心都要碎了,所以我决定要尽一切可能来让你的人生稍微好过一些。”在信中,戴维斯显得十分乐观,“我真诚地相信,永恒的希望可以给这个世界带来奇迹,我讨厌不公正,但是从来没有一件事情能像你那样打动我。”
戴维斯和艾克尔斯都出身于小城镇。不同的是,戴维斯来自于西弗吉尼亚州一个中产家庭,而艾克尔斯的家却十分贫穷。他曾经住在一间破旧不堪的农舍棚子里,上厕所还得跑去屋外。那时候,艾克尔斯整日游荡在高速公路和铁路轨道旁,徘徊在墓地和被人遗弃的仓库里。他高一就退了学,头发很长,眼睛上画着浓浓的眼影,成天裹着一件黑色的外衣。那时的艾克尔斯迷上了巫术,每天下午都躲在西孟菲斯的公共图书馆里废寝忘食地读着宗教、神灵、巫师以及魔法类的书籍—巫术的世界可以带他远离那个生活在拖车里的家。
给艾克尔斯写这封信的时候,戴维斯还是一个在曼哈顿工作的景观设计师。和任何一个职业女性一样,在不工作的时候,她会将精力花费在瑜伽练习上,也常与朋友出门喝酒。在与前夫和平分手之后,她也谈过几次恋爱,但都没有结果。平时即使有朋友的陪伴,她也常常感到孤独,甚至有朋友将她描述成是“断了线的风筝”。
很快,戴维斯就收到了艾克尔斯的回信,信封上的字体很像古老的哥特印刷体。当确定身边没有其他人的时候,戴维斯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信封。
“我一直在等待,我知道迟早有一天会有人能够注意到我。你能体会到每天被人唤作杀人犯的感觉吗?而且前提是你知道自己是无辜的。每一天,我都像是在等待着死亡的来临。”艾克尔斯在信中写道。
2011年10月10日,经历了18年牢狱之灾的艾克尔斯,和妻子戴维斯出席纪录片《失乐园3》的特别放映会。
狱中婚礼
在牢房里,艾克尔斯每天凌晨两点半便亮灯,狱警随后便把早饭发进来。而中饭和晚饭的时间分别是早上九点半和下午两点半。但他很少碰那些食物,体重也因此掉了50磅。牢房里的一台小电视机是维系他与外部世界联系的唯一方式。
此后,戴维斯开始频繁地给艾克尔斯写信,有时一天发出去两封,信中常常夹杂着小礼物,给艾克尔斯枯燥的监狱生活带来了更多的惊喜。
“这种感觉很棒,对不对?”戴维斯写道:“写信这种方式真是好极了,而且充满了神秘感。你能不能解释一下自己的信仰到底是什么?”
艾克尔斯在回信中说:“我所经历的这段人生充满了问号,没有人可以作出回答。我开始寻求其他宗教的帮助,希望找到能让我真正信服的东西。正是这个原因让我变成了一个巫师,我们相信生命中创造的力量,并把这种力量称为圣母。”
每当戴维斯收到艾克尔斯的信,她总是习惯性地从信封左边撕开,然后用鼻子闻一闻信纸上的味道。“那里常常会有残留的丁香味。”戴维斯甜蜜地说。而艾克尔斯则告诉对方,他仿佛从信件中闻到了爱情的味道,“温暖得像太阳,甜蜜得像蜂蜜”。
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在监狱里。在探监室里,两人隔着玻璃板长久地注视着对方。自戴维斯写下第一封信以来,两人时隔5个月才见到彼此真正的样貌。对艾克尔斯来说,戴维斯与信里的照片一模一样:漂亮,有一头浅棕色的秀发和一双蓝绿色的眼睛。而艾克尔斯则与纪录片中的那个自己相去甚远:因为缺少阳光照射,他的皮肤更加苍白,形容更加槁枯。
玻璃板下有一张网,他将手朝她伸过去,她低下头轻轻吻了吻他的手。
“我从来没见过比你更美的人,”他在后来的信中写道。“你的每个动作都让我屏息凝神。唯一让我觉得可怕的是你的年龄,因为我看起来比你年老太多了。”那个时候,戴维斯已经33岁,而艾克尔斯才只有22岁。
监狱生活异常苦闷,艾克尔斯一天要抽两包半香烟。但为了戴维斯,他决定戒烟,将身体里所有毒素清除出去。“我要全面净化自己,因为我不想用任何方式玷污你。”艾克尔斯在信中说:“我已经深深地爱上了你,我唯一想做的是潜入你的脑子里、你的心里,并住在里面。我快要瓦解了,但同时我又在重生,那个以前的达米安已经不复存在。”
“我最亲爱的达米安,你现在是安全的,你就在我的心中,从现在起这就是你的归所。”戴维斯一直在信中安慰着艾克尔斯。为了更方便到监狱中探访艾克尔斯,1998年,戴维斯辞去了自己在纽约的工作,并搬到小石城,这里离他的监狱只有一个小时的路程。而她的工作也换成了城市公园及自行车道设计师。
从那时起,她的生活变得如他曾经一般贫穷。在那间狭小的房间里,她没有做任何装饰,她也不再经常出门交际。为了做到心心相印,他们将各自的冥想时间安排在同一刻。很快,他们各自的作息时间也调整一致。
“为了你,我抛弃了过去的生活。”她在信中写道。
对于这一切,他们并不满足。于是,他们决定结婚,这是唯一能够让两人关系更进一步的方法(作为夫妻,他们可以获准进行接触性探监)。1999年11月3日,婚礼在探监室里举行,而这也是他们第一次能够并肩站在一起,中间没有任何玻璃隔板的阻挡。在小石城举行的婚礼招待会上,戴维斯捧着艾克尔斯的照片,向朋友和家人介绍着自己仍身在囹圄的丈夫……
获释之后
从那时起,戴维斯就开始全面接管与丈夫案件有关的上诉准备,并组织活动呼吁法院释放艾克尔斯。
戴维斯的努力换来了众多人士的关注和支持,这其中就包括珍珠果酱乐队(Pearl Jam)的主唱艾迪·维德,电影演员约翰尼·德普、歌手帕蒂·史密斯以及南方小鸡(Dixie Chicks)的娜塔莉·麦恩斯还向夫妇俩提供了资金帮助,并在电视上为艾克尔斯声援;《魔戒》的导演彼得·杰克逊和妻子多年来也一直在为上诉提供资金支援。
所有这些外界的关注也让艾克尔斯自己变成了一个名人。他甚至在一天当中收到过180封支持者写给他的信。还有一次,监狱长把他单独叫进办公室,因为有一位女粉丝在写给艾克尔斯的信里夹了一条自己的内裤。
这些外界的关注让戴维斯心生嫉妒。她用信件创造出了一个和丈夫独享的世界,但是纷至沓来的粉丝信件却冲破了这个小世界的安宁。
痛苦、厌恶、焦急、暴躁、偏执以及轻蔑,时刻在困扰着监狱中的艾克尔斯,他开始将自己的精神寄托于佛教,把自己的头发全部剃光,甚至与戴维斯书信往来的文字也越来越冷漠。但戴维斯却一直在努力鼓励着丈夫支撑下去。“我只想要你回来,我不想要一个和尚当我的丈夫。我只想让你看着我。我的名字是劳丽,我是你的妻子。很久以前,你曾经深爱过我,就像你现在爱着佛经一样。”
艾克尔斯的辩护律师团雇佣了科学家对案件进行调查,他们发现没有任何DNA证据可以证明艾克尔斯和他的同伴,与受害人及现场有联系。另外一批辩护律师团的专家们则分析出受害人身上的伤痕、印记来自于动物,而非人类。
监狱里的艾克尔斯受到了这些消息的鼓舞,他想象着自己出狱后站在雨中,感受雨水打在肌肤上的情景;或者亲自去现场观看红袜队比赛,感受观众热潮的情景。他从来没有开过车,或者坐过飞机。36岁的他,在牢狱中度过了人生中最黄金的那些日子。
去年12月,正当辩护团准备参加听证会时,地方检察官开出了一个罕见的条件:如果艾克尔斯和他的同伴能够认罪,且艾克尔斯同意不向州政府追溯经济损失,那么他们就可以得到释放。该协议规定他们继续寻找证据以证明自己无罪,他们已完成的18年服刑可以取代对他们的处罚。
在考虑了无罪辩护的风险性之后,艾克尔斯他们最后决定接受这个交易。
释放前一周最为难熬,艾克尔斯整夜失眠,担心达成的交易被收回。今年8月20日,他和两位同伴在法官面前签署完相关文件之后,被当庭释放。跟踪整个案件18年的记者、辩护律师、家属、观察家可能是最后一次聚集在一起,期盼团圆的家属们为这一出乎意料的结果而欢天喜地,这其中就包括劳丽·戴维斯。
宣判结束后,三名被吿由律师以及支持他们的着名歌手陪同,在记者簇拥下召开了记者会。曾经风华正茂的艾克尔斯,此刻已经略有秃顶。他说,案件已经缠扰了18年,此刻他觉得“好累”。
也许,这起纠缠了18年的案件终于可以吿一段落了,虽然结局并不完美—艾克尔斯拿不到18年青春的赔偿,他和另外两个伙伴也没有追诉冤狱的权利,但他们终究还可以尽力向新生活伸开双臂。
第二天,艾克尔斯和戴维斯坐着私人飞机,飞往西雅图,开始了长达一周的庆祝旅行。这之后,他们来到曼哈顿,并在当地定居下来。
坐在纽约翠贝卡区一间小酒馆的室外,艾克尔斯盯着眼前充满异国风味的三明治。当侍者端来汉堡时,他把盘子拉到自己的眼前,凑上鼻子闻了闻,然后又突然对汉堡旁的银杯产生了兴趣。“那是什么?”他指着杯子里绿色物体问。
“那是绿芥,”戴维斯回答说,“有点像比较辣的黄芥末酱。”
他闻了闻,拿手指沾了点酱,尝了尝。
作为一对夫妻,他们仍处在磨合阶段。戴维斯得学着忍受艾克尔斯对某些食品(比如比萨)的狂热,以及偶尔有些粗鄙的行为举止。
艾克尔斯说,他希望自己和她相处的时间能够更长一些,以便两人可以更多地了解对方。但是还有那么多事情等着他尝试,比如冒险、工作、日本料理,还有红袜队的比赛。“她想介绍我看那些文青喜欢的小说和电影,还有伍迪·艾伦的作品,”艾克尔斯抱怨道,“要知道,这些故事讲的都是人类的困境和生活片段。它们太无聊了,怪不得纽约人都那么抑郁。”
出狱后的这些时间以来,艾克尔斯和戴维斯这对夫妻不必再忍受相思之苦。不过,朝夕相处的他们,依然保持着书信往来,毕竟过去的十几年来,他们的感情全部都寄托在这些写在洁白纸张上面的黑字上。只是,他们书信往来的形式出现了些许变化。
艾克尔斯很喜欢去纽约东村的“哥特复兴”商店置装。戴维斯常和他一起逛店,然后两人分头寻找自己喜欢的衣物。有一天,两人去这家店寻找为万圣节准备的面具。戴维斯忽然收到一条短信,发件人来自艾克尔斯,短信上写着:
“你在哪儿呢?我正站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