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月18日，贝卢斯科尼在意大利罗马。有媒体评论说，贝卢斯科尼驰骋意大利政坛17载，无论是性丑闻还是腐败丑闻都无法将他击垮，但最终却败给了市场。
文 _ Fiona Ehlers Hans-Jürgen Schlamp Alexander Smoltczyk 编译_ 朵朵
啊，沦为奴婢的意大利，你是痛苦的藏身之地，是狂风暴雨中无人掌舵的舟楫，你不是各省的主妇，而是卖身之娼妓！
——但丁《神曲·炼狱篇》第六首
也许，诗人但丁《神曲》中的这句诗，是当下意大利最真实的写照。
随着欧洲债务危机的持续发酵，国际金融市场已经对意大利失去信心。同时失去信心的，还有众多的意大利民众，他们眼睁睁看着性丑闻不断的领导人西尔维奥·贝卢斯科尼，将意大利这个有着辉煌历史的欧洲文明古国，一步步带入经济萧条和道德沦丧的泥沼。
眼下，意大利深陷债务危机无法自拔，作为总理的贝卢斯科尼，非但对挽救国家于水火毫无兴趣，反而继续屡屡传出骇人听闻的性丑闻。他的种种劣迹，终于令其领导的政府在意大利众议院失去优势地位。11月12日，意大利议会表决通过经济改革法案后，贝卢斯科尼当晚在一片嘘声和欢呼声中狼狈辞职，正式结束他在政坛呼风唤雨的17载岁月。
11月12日，75岁的贝卢斯科尼如先前所承诺，在主持完最后一场内阁会议后，离开政府大楼，他无视群众对他高呼“小丑”、“黑手党”、“一坨屎”的嘲弄，若无其事地向人群挥手，随即乘车前往总统府，向总统纳波利塔诺递交辞呈。
当天，数以千计的民众拥上街头，开香槟、跳舞欢呼，高喊口号并不断鸣笛，现场更有一支即兴室内管弦乐队奏起韩德尔的《弥赛亚》，唱诗班在旁高唱“哈利路亚”，欢腾的场面就好像意大利赢得了世界杯冠军。看到数以千计民众庆祝自己下台的场面，这名曾叱咤意大利政坛的总理感叹地说：“我实在感到心酸。”
贝卢斯科尼出生于意大利米兰，年轻时曾因经济原因在游艇上献唱，随后成为意大利著名企业家和首屈一指的富翁。他依靠建造商业住宅起家，上世纪70年代转向媒体行业发展，创建了多家私人电视台，逐渐成为意大利最具影响的传媒巨头。1994年，贝卢斯科尼开始了自己的政治生涯，他创建了中右翼的“意大利力量党”，并在同年举行的大选中获胜，首次出任总理。贝卢斯科尼一共三度出任总理，是二战后意大利任职时间最长的总理。
在最近一次的任期内，贝卢斯科尼性丑闻不断，并被指控与未成年少女发生性关系。不过尽管如此，贝卢斯科尼在意大利政坛始终保持着极大的影响力和高支持率。有媒体评论说，贝卢斯科尼驰骋意大利政坛17载，无论是性丑闻还是腐败丑闻都无法将他击垮，但这次，他败给了市场；在希腊前总理帕潘德里欧之后，又一名欧洲领导人败在了债务危机的脚下。
政治就像妓院
2011年7月18日，米兰司法大厦的法庭中，正在进行一场针对贝卢斯科尼的审判。这是自1990年代以来，贝卢斯科尼面临的第16次审讯，也是最受关注的一次。
一份782页厚的文件就保存在米兰大教堂附近，文件内是贝卢斯科尼那些派对女郎的电话录音、短信记录、日记和警局审问记录的副本。据称贝卢斯科尼曾与33名女性在他的私家宅邸发生性关系，其中一个名为鲁比的夜店女孩只有17岁。米兰刑事法庭针对贝卢斯科尼的指控包括滥用职权和与未成年人发生性交易。尽管被告和鲁比均对指控矢口否认，然而鲁比和朋友的通话录音却泄露了真相。在其中一份录音中，鲁比说：“他昨天给我打电话说：鲁比，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我会埋单，我要让你全身撒满金钱，只要你能保守住秘密。”
鲁比第一次出现在贝卢斯科尼的私人宅邸，是在2010年的情人节，当时她只有17岁零3个月。贝卢斯科尼被指控曾与她进行过13次性交易，而且两人有67次通话记录。这听起来似乎有些怪异：一个脱衣舞娘，此前有偷盗的案底，曾经从西西里少年管教所出逃，如今是一个夜店老板的女朋友，这样一个人，竟然会有意大利总理的私人电话号码。
案件曝光后，贝卢斯科尼特意致电米兰警察局长，称鲁比是埃及前总统穆巴拉克的亲戚。如今，鲁比正在享受总理性丑闻为她带来的名声。她在维也纳歌剧院舞会跳舞，在贝卢斯科尼一家电台的节目中泪眼婆娑地描述她凄惨的童年，她还不忘替自己的主顾说好话：“他一根指头也没动我，他以为我24岁了。”
意大利人震惊了。案件的细节，显露出他们默默崇敬了17年的男人的本性。他们看到，往昔的偶像正在丧失掌控力，看到这位领导人正身处黄金牢笼，受到敲诈勒索，被妓女团团包围。就像那些和他睡过觉的女人所说，她们都渴望借着他的孤独和权力谋取好处，从中大赚一笔。她们当中有影星，有舞者，也有贪恋金钱的普通人，无一例外地亲切称他为“爸爸”，当中还有些人来自乌克兰、多米尼加等遥远的国度。
乐乐·莫拉是专门为贝卢斯科尼拉皮条的人，他对那些要介绍给贝卢斯科尼的姑娘说：“你们得装扮成护士，带上一个假的血压测量仪，穿上护士的制服。当然，里面什么也别穿。然后去替他做检查，他最喜欢这套把戏了。”
这些女孩允许他对自己抛媚眼，动手动脚，不过她们首先要克服心中的厌恶感。在通话记录中，她们说贝卢斯科尼“又胖又丑”，之所以愿意配合，是因为他“出手大方”。一位名叫艾丽斯的巴西女人说：“那个老头真让我心烦。”在被监听的通话中，鲁比说：“要是他辞职了我该怎么办？到时候我就什么都捞不着了。”据称，她为贝卢斯科尼服务收取了大约6000欧元。然而她并不满足，索性开口向贝卢斯科尼索要高达500万欧元的封口费。
曾担任牙齿保健师的尼古拉·米内蒂，十分懂得如何在贝卢斯科尼的政权下拓展自己的事业。她曾经也是一位女演员，如今却被老贝推举成为意大利执政党地区议会的议员。然而她明白自己的地位并不稳固。“政治就像妓院，一旦它倒了，我也跟着倒霉。”她说。
尽管丑闻给老贝的声誉和意大利造成了极大的伤害，然而归根结底，这并不仅仅是贝卢斯科尼自身缺乏约束力和荣誉感那么简单。对意大利人来说，最不可原谅的是，这些丑闻对社会和政体造成了极大的负面影响。由于贝卢斯科尼一直在忙于解决自己的私人问题，谋取私利，所以他的滥用职权使得意大利政治文化瓦解，司法受到钳制，女性遭受侮辱。意大利媒体称，贝卢斯科尼必须要对他的种种罪行负责——不仅仅在法庭前，而且还要在他的继任者面前。
古老文化的泥沼
在执政生涯中，贝卢斯科尼对民主的理解非常简单：谁得到了大多数选票，谁就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就能按照自己认为合适的方式给亲信分配或大或小的官职。至于异己，则完全排除在外。他对议会制度的理解也很前现代，认为只要议会的领导投票就可以了，这样既节省时间，又可以避免不必要的争论。
贝卢斯科尼任命安杰利诺·阿尔法诺管理司法机关，此人一直深得贝卢斯科尼欢心，他长期以来袒护老贝，使其不被起诉。作为褒奖，贝卢斯科尼将其任命为政党的秘书长。
作家翁贝托·埃科称这是一场“暗中密谋的政变”，并指出：“如果一个国家的机构被一点点改变，人们就很难意识到独裁正向我们走来。这场密谋的作用就是修改宪法，而几乎没有人发现这一点。”
当然，在世界舞台上，意大利并不是以其制度是否民主而闻名，意大利之所以能够享誉世界，在于它的文化。然而在贝卢斯科尼的任期内，意大利文化却遭到了尤为惨烈的打击。近些年来，意大利文化方面的预算急剧减少。文化是这个国家的天然资源，意大利拥有44个联合国世界遗产，然而这些宝藏在贝卢斯科尼任期内非但没有得到保护，反而被埋葬起来。
例如，庞贝眼下正面临着第二次覆灭。这处日益破败的联合国世界遗产，正被野狗和黑帮一样的导游占领。这并不是因为庞贝缺钱，每年大概有300万世界各地的游客来到庞贝参观，每个人都要花11欧元购买门票，罗马也会向庞贝发放4000万欧元的津贴。但这些钱不是被政府挥霍一空，就是被老贝花在铺张的竞选活动上，最后一名修复专家也在三年前退休了。
“我们的祖先创造出了不起的杰作，我们有文艺复兴、巴洛克和威尼斯。”建筑师马西米利亚诺·福克萨斯说,“辉煌的历史能够帮我们拯救意大利，然而我们的DNA仿佛被改造了。我们都变成了没有记忆的人，生活在丛林营地中，看着贝卢斯科尼的电视频道中播放的廉价电视剧。”
这种漠不关心同样体现在自然环境上，美丽的风景一直是意大利最吸引游客的因素之一。如今每逢春季，山坡上到处都是塌方和房倒屋塌的破败景象，百姓被洪水夺去性命。无可否认，这些灾难都与贝卢斯科尼任期内短视的规划以及集团犯罪猖獗等因素息息相关。
对此，意大利民主党公共设施和交通负责人马泰奥·莫里极为不满：“意大利正在止步不前，其他国家都在向前发展，我们却因一个无能的统治者而困在原地。”
“自愿被奴役”的人
从某种意义上说，在贝卢斯科尼统治下的意大利，困在原地已经是一种进步，因为毕竟没有退步。在老贝17年的统治中，社会倒退事件屡见不鲜，女性的社会地位在贝卢斯科尼任职期间就受到极大威胁，他的电视帝国似乎只专注于播放那些低成本的剧集，节目中的女人都穿得十分暴露。
当作家翁贝托·埃科相处多年的女朋友英奇·费尔特里在1960年从汉堡搬到米兰时，这里的女人仿佛都生活在中世纪。她们不能离婚，也不允许打胎。“她们每日的生活就围着孩子、厨房和教堂转。”80岁的费尔特里在她位于米兰的出办公室中说。
不过意大利女人很快就赶上了欧洲其他国家女性的步伐，费尔特里说，她们成功战胜了大男子主义和强大的宗教势力。“她们骄傲地展示自己的身体，这也是自由的一部分。”但如今在意大利，女人们全靠衣着暴露和说电视上的愚蠢台词来吸引别人的注意力。“看看她们，看起来就像小帕丽斯·希尔顿。她们想要一夜成名，想要那种贝卢斯科尼所享受的自由。她们无比空虚，我真为她们感到难过。”费尔特里说。
现在意大利女性的就业率是欧洲最低的国家之一，在南部只有33%。女性的收入是男性的一半，每周要在家劳作21个小时。在世界经济论坛的《全球性别差异报告》中，意大利在134个国家中名列第74位，落后于加纳和博茨瓦那。
那么，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为什么意大利人坚持追求一种被哲学家弗洛雷斯·德尔卡伊斯称为“自愿被奴役”的状态，而不把贝卢斯科尼赶下台？
首先，许多意大利人能从贝卢斯科尼的政治机器中获益。欧洲没有哪个国家像意大利一样拥有如此多的个体经营者，他们胡乱行事，保护自己的利益，不把法律当回事，并会想方设法逃避惩罚。在这样的体制下，出于利益的驱动，他们愿意为贝卢斯科尼的政党投票，那些整日在家收看电视的家庭妇女和退休人员也愿意为他投票。而且，贝卢斯科尼背后有强大的财团作支撑，在竞选中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此外，对于之前普罗迪的中左联盟凝聚力涣散，大多数选民仍心有余悸，因而许多民众更喜欢新的平台。有些人对贝卢斯科尼在政治传播方面的才能由衷折服，而且贝卢斯科尼身上的缺陷——他的虚荣自负、无礼调戏，甚至于所谓的男女关系滥交，对于普通意大利民众来说，反而能够引起情感的共鸣，而非责难。
“他受人喜爱，因为他并不像中左联盟领导者那般假绅士。”贝卢斯科尼旗下拥有的《新闻报》为其辩解道，称其活力充沛，白手起家，为大多数意大利民众所钦佩。
然而，贝卢斯科尼最大的强项，在于对手的软弱。尽管6月份在公民投票中获胜，捣毁了贝卢斯科尼建造新核电站的计划，尽管赢得了那不勒斯和米兰的市级选举，意大利左翼政党显然还没有足够的实力将国家从这位总理的手中解救出来——直到最近欧债危机的大潮来袭。事实上，在这之前，意大利人甚至觉得，如果没有贝卢斯科尼，他们不知道该选谁来担任自己的总理。老贝对手的羸弱，可见一斑。
“他可千万别再回来了”
《经济学人》认为，完全无视眼前的经济状况，是贝卢斯科尼任期内最大的失职。实际上，普罗迪在两个任期内，还曾为减少意大利庞大的负债作出些贡献，而贝卢斯科尼作为一个坐拥亿万资产的传媒巨头，作为一个标榜自己精明能干的商人，作为“意大利的CEO”，却令这个国家越发债台高筑。在2008年到2010年间，意大利的国家债务从占GDP的103.6%，上升至119%。今年，比例有可能突破120%。
在生产力方面，意大利也日渐落后于其他国家。在世界经济论坛的《全球竞争力指数》中，意大利的排名已经跌至第48位，落后于波兰、西班牙，甚至葡萄牙。
菲亚特CEO马尔乔内在一期电视节目中，向他的意大利同仁作出了非常明白的解释。在公司2010年20亿元的年度营业收入中，“没有1欧元”是来自意大利的六间工厂。马尔乔内说，公司的盈利全部来自于国外。原因很简单：波兰的一名员工每年平均能生产100辆汽车，巴西员工能生产77辆，而意大利只能生产30辆。
在一次欧盟财长会议上，欧盟经济和货币事务委员瑞恩在描述意大利的经济现状时，使用了“十分堪忧”一词。人们担心意大利作为欧元地区第三大经济体，很难用爱尔兰或葡萄牙的模式摆脱困境，一个精明领导人的作用在此刻越发凸显。可惜的是，这个人并不是贝卢斯科尼。
这种情况下，意大利的年轻人早已对他们的政体不抱希望，他们现在的选择是出国留学或移民。一位建筑师说：“我们是被迫移民，我离开意大利，是因为它已经与21世纪完全脱节。”他抱怨国内的裙带关系，令人绝望的就业市场以及认为意大利命该如此的宿命论。对于大多数意大利人来说，贝卢斯科尼统治了政坛17年，他就像一剂甜蜜的毒药，在带来快乐的同时，也引发了不可接受的严重后果。
要打破贝卢斯科尼主义的旧有习气，也许要花上许多年，好在意大利正在迎来新的开端。在今年2月17日的圣雷莫音乐节上，喜剧演员罗伯托·贝尼尼演出了一部以国歌为灵感的56分钟独角戏。他的演出是一堂关于政治和公益精神的课程，其中充满了幽默和嘲讽。这位奥斯卡获奖演员骑着一匹白马出现在电视上，挥舞着意大利国旗，一面大笑，一面咒骂。
当晚，总统纳波利塔诺亲自致电贝尼尼表示感谢。66%的意大利人观看了这出独角戏，很多人都深受感动。那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而且极具意大利特色：一名喜剧演员拯救了国家的政治气氛，而另外一名政治家却将自己和他的国家变成了一块笑料。
11月12日，贝卢斯科尼辞职当天，由于群众情绪高涨，为防他们对自己动粗，贝卢斯科尼最终被迫从总统府侧门离开，悄悄返回私人官邸。在总理府和政府大楼外，上千人的游行队伍见证了贝卢斯科尼政府垮台，他们高举国旗，高喊“再见了”、“下台吧”、“回家去吧”。
但贝卢斯科尼并没有打算真正回家。辞职之后，他发表电视讲话，扬言不会退出政坛，并会在国会“加倍努力”革新意大利，直至国家成功现代化。政治评论家里佐形容老贝是那种“想在婚礼上当新娘、葬礼上当死者的人”，所以预言他不会轻易走下意大利的政治舞台。
但那些认清现状的意大利民众可不这么想。尽管不少人感叹贝卢斯科尼下台后让意大利少了“出气筒”，生活中也少了很多茶余饭后的欢乐，但更多的人还是不愿看到贝卢斯科尼的重新回归。正如老贝辞职当日一名示威者所说：“看到贝卢斯科尼最终下台，我们兴奋不已。他终于回家去了，他可千万別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