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记者_周敏 发自美国加州
赖声川
1954年生于美国华盛顿,籍贯江西会昌,客家人,美国加州柏克莱大学戏剧博士。台湾著名舞台剧导演,现任台北艺术大学教授、美国斯坦佛大学客座教授及驻校艺术家。1984年创立剧团表演工作坊。代表作有《那一夜,我们说相声》、《暗恋桃花源》等。
2013年1月29日,赖声川与东亚研究中心主任叶文心就戏剧创作进行对话。这是赖应邀回母校美国加州柏克莱大学的第一场活动。
创造了台湾现代剧场奇迹的赖声川像个局促的学生,讲座开始前,在众目睽睽下安静地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牛仔裤破了一个小洞。
一周之内他以驻校艺术家的身份做了四场演讲。次日晚,太平洋电影资料馆的电影院座无虚席。电影 《暗恋桃花源》在这里上映。这是1992年的国语版配上英文字幕。
30年前,学生Stan Lai(赖声川)曾在这里看过上百部电影。他悄悄选了后排一个座位坐下,陪观众看完影片,才走到台上,回答提问。“这里一直是我力量的源泉。很多戏是在这里初创的。我和乃竺(赖的太太)也在这里有了第一个孩子。”
1978年夏,赖声川夫妻双双来到柏克莱。
他住过的公寓在柏克莱半山腰上,“街上汇聚了全世界最好的书店、唱片店,我每天一家一家经过,再往山上走回家。”
2月6日晚,赖声川与访学教授菲力蒲关于创意过程的对话使Durham Studio Theater座无虚席。“这个剧场对我很重要,好几部戏都在这排的,制作成本是零。”博士生二年级时,赖在此排演了剧作家奥尼尔的戏《休伊(Hughie)》,这部剧被称为“美国最优秀的独幕剧”。
“在奥尼尔之前,美国只有剧院;奥尼尔以后,美国才有了戏剧。”美国著名戏剧评论家约翰·加斯纳教授1953年12月在 《泰晤士报》评论。
在《休伊》中,赖声川把舞台简单做成上世纪20年代纽约城中三流小旅馆的样子。舞台上只有两个演员:一个房客、一个值夜班的小混混。大段的对白在他们之间展开。指导教授看后称赞:“你给奥尼尔的剧作下了全新的定义。”
年轻的赖声川到处看戏。有天深夜,在旧金山一家剧院,午夜最后一场喜剧让他寒意阵阵——观众们喝着啤酒,讲着笑话,偶尔跟着剧情发出哄笑,没有真正“入戏”。赖声川困惑:“为什么观众不能与演员一起哭笑?舞台与观众的联系究竟在哪里?”
他发现自己无法回答这两个简单问题。
“那一阵我没法不沮丧,就像押上了所有的筹码,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对最喜欢的这一行并不了解。”
1982年夏,来柏克莱访学的戏剧专家Shireen Strooker向赖声川介绍了荷兰的剧团Werkteater。赖依循去了阿姆斯特丹。在一个公园里,能容纳800多人的帐篷剧场,他听不懂一句荷兰语,但能感觉到观众与剧情一起呼吸。
他还第一次看到,戏可以这样演:三名演员在医生的办公室演绎一名癌症患者的故事,剧长90分钟,却只有一个观众——医生。
赖声川感觉到了戏剧的新生命。
1983年夏天,赖声川完成学业回到台湾,却发现台湾没有戏剧,没有剧院,没有剧作家,没有演出公司,甚至买不到他爱听的相声磁带。他在柏克莱学到的所有东西都用不上。 “但除了这些‘没有之外’,我也看到其他有的东西,仍然有一群人对戏剧感兴趣,愿意跟我合作。”
他遇到了金士杰,兰陵剧社的创办人。
“几年的留学不仅教给我专业知识、批判精神,还给我植入这样一种观念:每一个环境都很独特,你不能只把自己会的东西用在熟悉的环境里面。”
他决定丢掉柏克莱,做自己的戏。
1984年11月,“表演工作坊”在赖声音川台北家中成立,客厅就是1986年在台湾公映、并让赖声川扬名的《暗恋桃花源》的排练场。丁乃竺成为第一个“云之凡”,因为不用给钱。
重返柏克莱,当年青涩的学生已经成长,多部作品常演不衰。回首往昔,于赖声川,这是一条不断挖掘自己内心的长路。
《暗恋桃花源》剧照
南都周刊 专访 赖声川
80年代,理想“三人行”
南都周刊:媒体称你是“最能代表华语戏剧艺术的剧作家”,你自己怎么看?
赖声川: 我们每个人都是时代的产物。我们这代人特别理想主义,理想来自艰难、动荡的年代。我的父母经历了内战和1949年的逃难,与几百万难民一起来到台湾,那可能是历史上规模最大的离乡背井,而且是单向的,只有离开,无法回去。这些记忆会影响我的创作。
南都周刊:上世纪80年代中期,台湾虽然还在戒严,但是在艺术、戏剧以及学术界已经有了松动。你和侯孝贤、杨德昌一起经历了什么?
赖声川:我向他们学到太多东西。杨德昌是我至亲的好友,我们经常没事就在一起,出来吃饭,喝咖啡,看电影,聊很多。因为你要讨论戏剧,就要谈政治,谈社会、人。杨德昌的电影《恐怖分子》三个主演就从我们这儿选的,拍完戏后三个人直接跟他去拍了电影。
侯孝贤也是触动我灵魂的人。我在排练房排戏的时候,常常回头一看,“哟,候导在这儿。”他就静静地坐在角落,看我们排戏。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但他确实是在观看我们创作的过程,甚至来选演员。候孝贤早期的电影,几乎在《忧伤之城》之前拍的所有电影都是我写的字幕。他有一种迷信:如果我写字幕的话,他的电影一定大受欢迎。
南都周刊:这很有趣。
赖声川:真的。有一次,我听说他的电影拍好了,等着他给我打电话。他有一天真的打电话来了,说“《悲情城市》要去威尼斯”,我说“祝贺你!”然后他要我写字幕。我问他什么时候要,他说“明天”,然后就来我家,把剪好的片子放给我看。很多台词还对不上演员的口形。他就给我解释,哪里是画外音,哪句话是谁说的。这是很奇特的经历:《悲情城市》的导演给你解释所有的细节。我也从中观察他在艺术上的处理。
我们当时做的不仅仅是涉足政治禁区或者敏感话题,而是在寻找一种适合当时情形的艺术形式,或者一种新的表达方式。我不能把这叫“革命”,但它是一种创造,是内容与形式新的结合。我们不得不创造,因为没有任何现成的东西可以跟随。
那个时代很过瘾,几乎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但是没钱哦,那个时候四百万台币就可以拍部电影,不到一百万人民币。
南都周刊:《悲情城市》对台湾当时的状况做了很尖锐的批判。你的作品中似乎没有这样的“阴暗”?
赖声川: 我的表现形式不一样。在阴暗的背景中演一个阴暗的故事,抱歉,这不是我的风格。阴暗的背景应该画一点轻松的东西。这就是为什么《宝岛一村》从抽泣、笑声开始,来来回回,观众能看三个小时的原因。如果我把这个叫“策略”的话,好像我有意为之。实际上,这是人物身上自然而然发生的。
南都周刊:你的剧中偶尔也会出现死亡。你怎么看待死亡?
赖声川:死亡也不一定就是阴暗的。我正在北京排的戏《如梦之梦》很多部分也是关于死亡的,戏的高潮大约出现在演出七个小时的时候,舞台上会同时出现主人公的三个葬礼。我越来越觉得,剧场应该是能吸引观众走进来,面对现实与世界的地方。当然,很多剧场越来越走向娱乐,好莱坞就是典型的例子,可是让人忘记现实是一种娱乐化的做法,面对现实才能让观众对剧场有更深刻的认识,才能让他们回到失去已久的地方。我们已经失去这种交流的仪式感太久了。
大学生没有关怀
南都周刊:BBC等媒体都称你为“华语世界里最有影响力的剧作家”,你如何影响年轻的艺术家?你的风格似乎很难模仿。
赖声川:说起影响下一代剧作家,我很迷茫。首先这不是我的工作,也不是我能左右的,我也没注意到有追随者。问题的关键是,年轻一代剧作家在哪里?在中国,我还没看到有出色的作品。有一次,我在上海戏剧学院讲课,问研究生们:经历了“文革”,开放了这么多年,我还在等待年轻剧作家出现,为什么?教室里沉默了好一阵,给了我一个很沉重的回答。
南都周刊:是否觉得大学生越来越功利?
赖声川:是。我刚在上海戏剧学院教了一学期的课,他们很希望我用即兴创作的方式做个戏。我想挖出他们心中重要的关怀,可是挖不出来。我的结论是:可能没有。
南都周刊:你如何发展自己的戏剧创意?
赖声川:你首先得给自己出难题,然后寻找解决办法。这就是创意的过程。对今天年轻剧作家来说,就像潜水,要潜得深才行。可很多人没这样的勇气。我希望年轻的剧作家可以来挑战我,证明我错了。否则,生活中这么多可写的东西,怎么看不见呢?
南都周刊:我们看到你确实是对自己的内心进行着深度挖掘,同时也看到你让剧情顺其自然地发展。二者是否有某种平衡?
赖声川:我的创作过程有点复杂,首先我们的戏当然要努力达到某个目标,但是我的工作一旦铺开,得把这个目标抛开,让它自然地引导你走向你该去的地方。我过去排戏,只需要告诉演员你是谁,他是谁,你站这儿,他站这儿。好,开始。没有脚本,演员按照自己的理解演下去。很难模仿。但是如果有人想从我或者我们的作品中感受什么影响的话,他们得明白,我们首先是对自己要写什么、要为观众奉献什么,设定了很高的标准,这是最大的挑战。
南都周刊:考虑过你的戏为谁而演吗?
赖声川:排《宝岛一村》时,我反复对演员讲,这不是为我们自己排的,是为我们的父辈排的;观众也不是为你们鼓掌,而是为你们扮演的角色。如果我们不排这部戏,眷村被拆光了,记忆也会消失。
台湾缺少艺术良心,激烈的两党对立使政治像疯狗,没有艺术家敢碰。如果是综艺节目和八卦新闻当道,这个社会就在堕落。剧场正是一个表达自由的社会论坛。
比如《如梦之梦》是我个人成长的转变。我本来以为政治可以改变很多事情,但是现在明白,只有个人才能完成这种转变。
南都周刊:选择戏剧作为你个人的表达媒介,你快乐吗?
赖声川:如果你像我一样的专业人士的话,你会觉得很受折磨。在亚洲,我们通常只有四天时间布置剧场。在美国,你们可以拒绝演出,可是在亚洲,如果我拒绝的话,这台戏可能就永远没机会再演了。
所以,你得激进,也得让步。你说我快乐吗?也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