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良忆 住在欧洲的台湾美食旅游作家,著有《在欧洲,逛市集》。
每次回台北,总少不了和朋友吃喝相聚,这天到了一家标榜“创作料理”的小馆,端上桌的一道佐酒小菜,竟然是奶酪烤新鲜无花果。上菜时,师傅特别声明,这无花果并非进口货色,而是本土网室栽培的产品,产地就在台北东边的宜兰。这可稀奇了,我还是头一回在台湾吃到新鲜的无花果,这种“洋水果”沾湿了容易发霉,不宜久放,又不耐颠簸,难以长途运输,以往在台湾市场根本看不到。
无花果的拉丁学名为Ficus carica,从树上摘下后,形如宽肚窄颈小口的花瓶,也有点像小包袱,顶端没有打个结就是了。在欧洲常见的有深紫色与青黄色两种,我在台北小馆子吃到的,外皮紫中带红,据说是自土耳其引进的品种,而土耳其正是人类最早栽种无花果的地区之一。
人类栽植无花果树的历史久矣,早在公元四千至二千七百年前,埃及人便已开始种植,考古学家曾在近四千年前的埃及古墓遗址中发现一幅浮雕,上面刻画着采收无花果的景象。无花果树后来扩散到克里特岛、希腊本土以及近东地区,古希腊人以及稍后的古罗马人都爱吃无花果。在《圣经》中,人类吃了禁果,发觉自己赤身露体,于是用无花果树叶编成裙子遮体,所以有基督徒说,无花果叶是人类的第一件衣裳。
两千多年前,伟大的希腊诗人荷马在史诗《奥德赛》、《伊里亚特》中,也数度提到无花果,它可是古希腊盛宴的美馔。还记得大学时读荷马史诗,看到这里只觉得不解,无花果我吃过呀,市面上有埃及进口的脱水无花果,一颗颗小小圆圆,淡褐色,味甜,质地干硬,像坚果但不如坚果油润,佐茶还可以,却也没有多么美味,真叫人想不通荷马时代的希腊人何以珍赏此果。直到多年后,到意大利旅游并学习烹饪,头一回尝到无花果,这才明白其味之美。
意大利的无花果产季为晚夏到初秋,它可以当水果吃,也可佐以风干火腿作开胃菜,或拿来烘烤甜点、糕饼。熟至巅峰的新鲜无花果,嗅之并无特殊香气,自蒂头处切开,果内略呈中空,果肉颇厚,粉红绵软有汁,密布着一粒粒比芝麻还小得多的籽。食时先切除蒂头,可撕除果皮,也可连皮吃,接着将果肉一切为四瓣,连同籽送入口。满嘴的细籽抵着舌头和上颚,刺激着味蕾,那滋味可真甜,甜得似蜜,缠绵却不霸气,比蜂蜜更清甜怡人。我咀嚼着这果实,剎时觉得荷马的史诗不再只是白纸黑字,无花果让我真真确确地尝到古老文明源远流长的滋味。
后来才知道,我吃的无花果并不是“果”,而是花托和膨大的花器,而那一粒粒我以为是种子的“籽”,其实是无花果树的“花”。一颗成熟的无花果里,足足有近一千五百朵这样的花,想来也真是奢侈,甚至有点罪过,我单是一小口,便吃下好几百朵小花的魂魄。
无花果在唐代前后自西域传至中国,古名“阿驿”,当初输入中原地区的,也许不是鲜果,而是干果或保有若干湿度的日晒蜜饯。无花果在中国多半被当成药材使用,粤人用无花果干来煲汤,其他菜系中似未见将无花果入菜者。据《本草纲目》记载,无花果“性味甘平,无毒,主开胃,止泻痢,治五痔、咽喉痛”,虽不是万灵药,药效可也真不少。
而今,无花果总算以其新鲜本色,堂皇登上餐桌。说不定有朝一日,此一西方文明古果会跟芒果、菠萝等数不清的“外来”物种一样,也成为台湾的代表蔬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