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译_七猫
2003年3月20日,美军海军发射六枚巡航导弹,击中伊拉克首都巴格达的部分重要目标。在没有得到联合国安理会支持的情况下,伊拉克战争正式爆发。
这场战争持续了八年八个月又三个星期零四天,终于在2011年12月15日,以美国最后一批军队撤离伊拉克为标志而结束。在这期间,近4500名美军官兵死亡,超过10万伊拉克平民丧生。
到现在,从开战时算起,已经过去了10年。在这十年中,在那些来自不同国家、有着不同身份背景的战争亲历者眼里,伊拉克又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呢?
美军战士:
战争一直在改写其定义
“又一场战争开始了,似乎距离上一场也没多远。我不太关心这些。像许多其他美国人那样,在9·11之后,我也会在论坛上发表各种愤怒的爱国主义言论,不过我对这场所谓的‘恐怖主义战争’没太多兴趣,而且我对它的所有知识都来自于‘周末夜现场’(一个美国脱口秀节目)。反正只有那些四肢发达的大块头才会参军,我这种敏感的艺术家肯定不行。”
2003年,当约书亚·怀特写下这段日记的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会在三年后被派上伊拉克战场,并且在那里亲身经历自杀式炸弹袭击。“我在2006年报名参军,当时我还以为战争肯定马上就要结束了,肯定轮不到我去战场……结果我在一年之内完成了训练,得到了编制,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在伊拉克了。”
怀特是一名海军陆战队的步枪手,他在伊拉克被编入了第一营第七军团。2006年7月17日,他在伊拉克的乌巴亚迪地区遭遇自杀式炸弹袭击,失去了作战能力。2008年,他因伤残退伍。“那次袭击确保了我只需要上一次战场。然后在那之后,战争又持续了五年。现在,阿富汗战争还在不断吞噬着我的战友、朋友和兄弟的生命。”怀特认为自己甚至是幸运的,因为战争已不再是他的生活。他后来上了大学,取得了一个天文学学位,他还有了自己的小家庭,跟妻子一起平静地生活。但他承认,这种宁静的日子并不能让他忘记暴力所带来的伤痕。“我再也无法回到天真喜悦的少年时代,”怀特说,“再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能让我体会到那样单纯的快乐。”
如果说,怀特是出于无知和偶然才被卷入了战争,那么杰克·锡耶格尔的战争回忆,则对战争的正义性有着更多的思考。这场战争一直在改写着自我定义,媒体的关键词从“支持、反对”,变成了“如何”、“为什么”跟“要付出怎样的代价”。锡耶格尔说,“我相信自由是天赋人权,也相信有时候人们得靠武力赢得它—但这场战争,需要的不是理想和正义,它需要的是活生生的人,像我这样的军人。”
锡耶格尔在陆军国防队服役,2006至2007年间曾上伊拉克战争作战,然后到了2011年,他又被派到了阿富汗。在伊战结束后,他又见到了自己的朋友迈克尔,后者大学毕业后加入了维和部队,在南非服役了一年。“我跟他讲了一些伊拉克的事情,我说,当初我怀抱着的理想是多么天真,在纷乱的世事中根本无从操作;他也告诉我,在维和部队的经历,让他的看法改变了许多。”怀特说,“一开始,我们都觉得要为了彰显美国力量而奋斗,但最后,我只觉得我们留下的政治体系并不适合伊拉克。”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在伊拉克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痛,又或是这种充满理性的思考。更多的人,就如同海军陆战队的玛丽埃特·卡里诺斯基一样,“忙着生活都来不及呢,哪来那么多时间思考伊拉克怎么样。”
英国记者:
太多人不了解这场战争
作为BBC的国际事务编辑,约翰·辛普森曾多次到达伊拉克亲访战争现场。从一开始,他就站在近处观察这个国家是如何被暴乱所折磨。
也许是因为靠得太近了,有一次,当他跟着一队美国与库尔德联合特种部队征战时,一个轻率的美国海军飞行员开着飞机冲过来,往下面扔了一枚1000磅的炸弹。18人因此死亡,其中有不少人是被大火活活烧死的。“这场景就如同地狱一般,”他逃到一边,用卫星电话与英国国内连线,“所有的车辆都燃起了熊熊大火……我身边已经躺了大概10到12具尸体。”那是发生在2003年4月的事情;十年过去,没有人对这起事件作出认真的调查,也没人因此受到处罚。
“我看着这场战争从美国人的征服战,变成了一场狂怒的暴乱,然后是什叶派和逊尼派的内战。到最后,美国和英国军队都只能充当无助的旁观者。”辛普森在给BBC网站的伊拉克战争十周年特稿中写道:“诚然,这场战争推翻了萨达姆的霸权统治,但与布什政府最初的设想不同,伊拉克并未变成美国在中东的盟友。相反地,它如今更接近伊朗,而不是美国。”
作为战场记者,辛普森无法挥去的一个念头就是,实在有太多人,根本就不了解这场战争的起源。他引用了《华盛顿邮报》在2004年的一项投票结果来说明这一点:当时,有69%的美国人,认为萨达姆·侯赛因就是9·11的幕后主使。
回顾过去十年,辛普森说,他有太多心酸的记忆。比如说,2004年,他在美军重创后的费卢杰市曾见到两个孩子,一动不动地坐在婴儿用的游戏围栏里。他们患有先天脑部缺陷,很可能是由美军所使用的特殊武器所导致的;在美军入侵一年之后,费卢杰出生的畸形儿童数量已经大大飙升。
还有另外一个悲伤的故事,是他从一个贫困的巴格达家庭那里听来的。当时,他们家的当家劳动力被地方帮派绑架,并索要2万美元赎金。他们倾家荡产凑够了钱,但那个帮派又加价5000。最终,他们奇迹般地凑出了25000美金,但等他们交了钱之后,换回的却只是当家冰凉的尸体—在被绑架后的数分钟内,当家就已经被杀害了。这件事并非发生在萨达姆的政权下,而是在美军推翻萨达姆之后,什叶派和逊尼派不断内斗而导致的混乱社会里。
“然而,最令我难以忘怀的,还是我那年轻的翻译卡玛兰的死。”辛普森回忆道,在2003年那场美军误投炸弹的惨剧中,他的翻译被炸掉双脚,最后活生生流血致死。“在发生这事的前几天,他还跟我说,‘我知道这很危险,但我真心想跟你一起工作。’在这十年之中,我没有一天不想起他的样子。”
伊拉克平民:
我们没有理由记住这个日子
当外面的世界热烈地讨论着“伊拉克战争十周年”这个话题的时候,伊拉克本地新闻却因为忙于报道最新的爆炸、抗议和政治分歧,而无暇顾及这个或许将来会被记入历史书的纪念日。伊拉克人更关心的是现在,而不是历史。
“大家都很绝望,我们想要看见真正的变化,所以很早以前,我们就不再看新闻了,当然也不会想起过去的事情。”哈什姆·阿尔-什马利说,“如果我们的生活能比这好一点的话,我们当然会记得美国军队是如何解放了伊拉克,重新赋予我们自由……但事实是,美国人根本没给我们这个机会,他们做了所有的事情,确保伊拉克在各个方面都被毁得一塌糊涂。”
在伊拉克,战争不是写在历史书上的,而是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而这场战争,也远还没有到能盖棺定论的时候。
法迪尔说他曾是萨达姆·侯赛因手下秘密警察队的一名厨子,现在却买不起房子,也快没办法养活妻子和四个女儿。他说他以前总是在附近打扫街道来挣一份额外的工资,但现在政府把这份活计派给了什叶派,他作为一个逊尼派就没法干了。(萨达姆本人是逊尼派的,但伊拉克是一个什叶派占多数的国家,公平地说,法迪尔先生的个人生活落差确实有原因。)
“逊尼派在这里没法混,我们没人能进秘密警察队,在政府里也没人。”简单来说,他更关心这些日常的生活困难,而不是一个虚无的纪念日,“什么都没做好,纪念它有甚用?”
22岁的木匠卡拉·哈比说得更绝:“我不认为我们有任何理由还去记住那个日子。我甚至觉得美国人都应该忘记它。”
有些记者对此痛心疾首,认为伊拉克人“不理解这个纪念日对于伊拉克和这整个地区有多重要”。伊拉克新闻局主任纳西尔·阿万说,伊拉克人缺乏历史大局观,以致连记者都不愿意报道“伊拉克战争十周年”这件事。但当地《米桑报》的编辑萨巴·赛拉维则有不同看法,他认为,当今伊拉克的乱象远比这个日子要重要得多。
许多专家都认为,这场战争留下的最大“遗产”是美国协助推出的政治体系,在其中,权力被沿着宗教和民族界限而被明确划分。如此一来,无论是议会还是平民,都无法在其中实现和平所必要的妥协。如今,这个国家要想获得一个单一的身份认同,看上去已经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人们过去的梦想是全伊拉克人民的伊拉克,”巴格达大学政治科学教授阿桑·阿尔-什马利说,“但伊拉克的梦想已经变成了伊拉克的噩梦。这就是人们不愿意回想起战争纪念日的原因。”
库尔德人:
不再是被遗忘的民族
在所有伊拉克人民中,最高兴的应该是库尔德人。他们是中东最古老的民族之一,但始终没有建立自己的民族国家——他们主要生活在所谓的“库尔德斯坦”地区,由土耳其东南部、伊朗西部、伊拉克北部和叙利亚东北部以及高加索部分地区构成,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始终被外族分割统治。
在伊拉克,库尔德人长期生活在恐惧之中。“我永远忘不了那个下雨天,萨达姆·侯赛因用大炮和化学武器在库尔德城市中大肆屠杀,我们一家被迫背井离乡,躲在了国境线边上,而我的生活也永远不像原来那样了。”在伊拉克北部长大的库尔德族人兰德·卡里德说。
卡里德说的,是两伊战争后发生的事情。当时,在两伊战争期间,库尔德民主党和库尔德爱国联盟乘势向政府军宣战,伊朗也恢复了对他们的支持,被激怒了的萨达姆不顾一切疯狂镇压,甚至动用化学武器。1988年两伊战争结束后,萨达姆集中兵力向库尔德地区发动了大规模清剿,上百万难民背井离乡。直到1991年西方势力介入,才让库尔德人免于被种族清洗。但库尔德上空随后被设为“禁飞区”,像库兰德这样的当地小孩,便从此失去了观看外部世界的机会。“所以,当我听说美国向伊拉克宣战时,我第一次看到了希望,这是我们整个民族的希望。”
在伊拉克战争之前,库尔德在中东地区是个被遗忘的民族,而从这场战争中,他们也获益最多。在萨达姆执政的时候,他一直不断打压库尔德人。自1991年起,直至2003年,萨达姆切断了所有对库尔德人的财政拨款,于是库尔德人只能依靠国际组织的捐款、一些廉价的工作和在伊朗跟土耳其之间走私商品来维持生计,许多人都被迫变卖家产来换取食物。
“我还记得当时的情景,2003年3月20日一大早,我醒来第一句话就是问我爸爸,‘是美国打过来了吗?’父亲微笑着告诉我,‘是的。’”卡里德说,“从那一天开始,新的大门就为我们打开了。现在,我们伊拉克的库尔德人,可以安心生活了。库尔德不再是禁飞区,而且拿到了17%的伊拉克财政预算,有了许多新的工作机会,薪水也变多了,大家的生活标准也提高了。”
所以,在卡里德看来,尽管有许多美国人认为这场战争并不值得,也有许多伊拉克人认为战争留下了许多混乱,但从库尔德人的角度来说,这是他们赢获新生的一场战争。“当美国人和伊拉克的阿拉伯人谴责这场战争的时候,我们库尔德人非常感谢这一切,并希望能从此好好生活。”
石油大亨:
这就像25年前的迪拜
伊拉克战争改变了库尔德。对这个地区之外的人来说,最好的消息就是,外国公司终于可以来到库尔德开采石油了。在萨达姆政权垮台之后,新宪法赋予了库尔德自治政府以新的权限,他们得以对外招商,在石油富矿地进行开采和贩卖。其结果是喜人的:头十口井里面口口出油。美国专家在经过分析后认为,这个地区总共有大概450亿桶原油,差不多等同于英国自从上世纪60年代以来开采出来的原油总量。
外国公司闻讯而来,库尔德地区立刻变成了一个富裕而又和平的地区—上一次在这里出现自杀式炸弹袭击,已经是2009年的事情了。
五年前,库尔德地区单口井每天只能出产5000桶油,如今,这个数字已经变成了25万桶。按每桶120美元的油价计算,那就是说,一个月可以有9亿美元的收入—而这个国家的年度人平均收入不过只有5500美元而已。这里,正在造就无数的新亿万富翁。
“这就像是25年前的迪拜,”前英国石油公司CEO托尼·海伍德说。海伍德在当年墨西哥湾漏油事件中引咎辞职,但现在,他已经成为了Genel能源公司的新老板,他们公司正是库尔德地区石油探测和开采的先锋之一。去年,他合理地玩弄了一番金融手腕,将这家公司跟他自己与罗斯柴尔德家族成员联合创立的一家壳公司合并起来,到目前为止,他们所持有的股份价值已经超过了1亿英镑,而这仅仅还是开始。
在库尔德地区,还有许多像海伍德这样的外国石油大亨在虎视眈眈。
稿件来源:《纽约时报》,BBC,《卫报》,《星期日泰晤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