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3月29日,储户在首都尼科西亚的一家大众银行门口排队等待。
2013年3月27日,塞浦路斯首都尼科西亚,示威者在总统府门口高举画有穿着德军军服的默克尔肖像的海报。
历经九个月的谈判之后,安妮·索顿终于成功卖掉了她家在塞浦路斯的别墅。“最后卖的价格比我们买的时候要低一点,但还算合理。”她说,她对这笔交易感到满意,因为地中海沿岸的别墅最近都不好卖,她见过太多拖了四五年都没脱手的前例。
卖房换来的钱大概是20万欧元,在3月13日已经转到了中介律师设在塞浦路斯银行(BoC)的客户账户中。索顿夫妇预计能在5到7个工作日后拿到这笔钱,然后他们就会把这笔钱转回自己的英国账户里。
然而,3月16日,由于欧盟和塞浦路斯开始对一个涉及“存款税”的救助计划进行谈判,塞浦路斯银行转账交易被冻结。18日,塞浦路斯宣布关闭银行和股市。两周之后,塞浦路斯银行终于重新开业,但各家银行不允许承兑支票,储户单日取款不得超过300欧元。与此同时,尽管塞浦路斯已经放弃了“存款税”计划,但将采取“劫富济贫”的策略:在塞浦路斯银行中(BoC)存款低于10万欧元的储户将继续受到保护;而对于存款超过10万欧元的储户,其37.5%的存款将会被转换为银行股份,而剩下的存款则可能永远拿不回来。
“这场危机让我房财两失,”索顿说,“我们一想到这事儿就觉得恶心。现在的局势每天都在变得更糟,谁也不知道我们最终会落得如何境地。”
当这个曾经辉煌的离岸金融中心消退,而德国和俄罗斯这两大经济及政治巨头在此展开斗争的时候,像索顿这样的普通人,便成为了自然的受害者。
曾是俄罗斯富人天堂
塞浦路斯与俄罗斯本来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个国家人口只有不到90万,其中希腊族占75.4%,他们信奉的都是东正教,而东正教也是俄罗斯的第一大宗教。宗教背景的相似让两国关系极为密切,有许多俄罗斯人都在塞浦路斯定居或拥有房产。在港口城市利马索尔,店铺招牌上用的也是俄语采用的西里尔字母;在这座城市里,还有俄语电台、俄语报纸、俄罗斯东正教教堂和专门的俄语学校,甚至还有一座普希金的雕像;就连利马索尔市长本人也能说流利的俄语,想当年苏联还存在的时候,他还在莫斯科读过书。事实上,前任总统季米特里斯·赫里斯托菲亚斯也曾在俄罗斯接受过高等教育。
然而塞浦路斯的俄罗斯热潮并非仅出于宗教文化上的相似,还在于它作为一个离岸金融中心,在2010年之前,乃是俄罗斯富人的理想选择。
早在上世纪70年代,塞浦路斯就与包括苏联在内的多个国家签定了双重征税协议,也就是说,如果在塞浦路斯投资或者打工的外国人已经交税给了塞浦路斯政府,他交过税的这部分收入便不必再在与其有协议的国家中重复征税。
要知道,塞浦路斯企业所得税税率仅为10%,是俄罗斯企业所得税率的一半。除此之外,如果你想在塞浦路斯买卖证券也很划算,因为在那里,抛售有价证券的利润100%免税。
不仅如此,塞浦路斯的法律跟会计系统均遵循英式,当地有着大把受过良好教育的律师跟会计师能提供金融服务。于是,这些优惠政策和优质服务便让塞浦路斯吸引了许多外国投资,其中就包括许多俄罗斯企业。
至于俄罗斯的富豪青睐塞浦路斯的理由则要更复杂一点:俄罗斯对于个人收入采取单一税率,不管你个人年收入是多少,一律征收13%;而在塞浦路斯,只要年收入超过19500欧元,就得缴纳20%以上的税。所以说,对于俄罗斯富人来说,如果将账户设立在塞浦路斯,其实并不能达到避税的效果。
但在前苏联垮台之时造就的“寡头”们钱财数目巨大且来历不明,他们既对本国的金融系统不甚信任,又亟需躲开政府的耳目,于是他们就需要一个离岸金融中心来存放自己的钱财。在这种情况下,塞浦路斯便成为了一个合宜的选择。
2004年,塞浦路斯成为欧盟成员国,三年半之后,他们又加入欧元区。这样的身份立刻又为塞浦路斯加码:在塞浦路斯注册的公司如今归属欧盟管辖范围内了,这就相当于获得了一张经合组织开具的“账务干净而真实”的合格证书——因为欧盟对于金融行业的管制非常严格,从理论上来说,其辖内公司不该有任何舞弊或洗黑钱行为被纵容。
然而塞浦路斯的问题就出在这里。早在三十多年前,为了适应俄罗斯富豪的“慷慨投资”,塞浦路斯银行就养成了“不问不说”的习惯,他们既不会问客户太多问题,同时也不会透露客户的秘密。而且,根据俄罗斯央行前任副总裁谢尔盖·阿列克萨斯申科的说法,如果你想在塞浦路斯开公司,你甚至不必拥有一个塞浦路斯银行账户,“你的账户可以设在随便哪个国家里”。所以在这里不仅很容易建立空壳公司,而且还很容易隐匿踪迹,简单来说,这就为洗钱提供了良好的条件。
当然,在加入欧盟的时候,塞浦路斯在理论上应该要修改所有规章制度,并打击一切洗钱行为。但根据德国联邦情报局总部(BND)的说法,尽管塞浦路斯通过了相应的法律法规,也按照欧盟要求建立了监察机构,但几乎没让这些规章制度落在实处。他们允诺了很多东西,但做到的没有几样。欧洲议会的报告指出,俄罗斯的有组织犯罪已经将塞浦路斯作为据点之一;而世界银行所报告的贪污案件中,有150项也牵扯到在塞浦路斯注册或做账的公司。
塞浦路斯的移民政策也很宽松。只要年满30周岁,身家清白无犯罪记录,那么就可以通过多种途径办理投资移民——这对于俄罗斯富豪来说根本是小菜一碟。BND表示,至少有80个俄罗斯寡头已经通过这种方法,摇身一变成为了欧盟公民。
光是2011年这一年,就有800亿美元的资金从俄罗斯流出,其中大部分通过塞浦路斯,又流去了其他地方。穆迪评级机构说,俄罗斯人在塞浦路斯各大银行中总共有190亿美元的存款,但BND说,这个数字其实应该是260亿,远高于塞浦路斯的年度GDP。此外,俄罗斯银行业向塞浦路斯分支机构划拨的借贷业务资金又有120亿,通过塞浦路斯实体或空壳公司向俄罗斯公司发放的贷款又有400亿。这样计算下来,俄罗斯人在塞浦路斯停留的资金最多可能达到780亿。
德国借塞浦路斯打击俄罗斯
在2004年加入欧盟的时候,塞浦路斯还算是一个相当富裕的国家,哪怕是2008年雷曼公司垮台引发了全球金融风暴,塞浦路斯也没受到太大的影响。但是,由于其境内银行的存款实在太多了,塞浦路斯央行行长阿萨纳西奥斯·欧菲尼德斯认为大量热钱可能会引发国内经济泡沫乃至通货膨胀,因而决定限制银行存款用于国内贷款的比例。于是塞浦路斯两家最大的银行——塞浦路斯银行(BoC)和大众银行(Laiki)用储蓄资金购入了大量的希腊国债,于是等到2010年希腊危机爆发之后,塞浦路斯已经注定崩溃。
这个时候我们还需要提到的是塞浦路斯前任总统季米特里斯·赫里斯托菲亚斯。这位总统不仅花钱大手大脚,盲目给塞浦路斯人民提升福利条件,还爽快地跟希腊达成协议——2011年10月,塞浦路斯同意将希腊国债减记70%,并且没有向欧盟要求对本国银行提供补偿性援助。对塞浦路斯而言,这个损失大约是45亿欧元到50亿欧元之间,相当于其年度GDP的三成。
其后,塞浦路斯的金融形势每况愈下,亏空继续扩大,其政府终于向欧盟提出援助请求。但主导欧盟的德国其实对塞浦路斯不满已久,德国官员经常在欧盟会上抱怨塞浦路斯的金融体系有太多漏洞,而且税也太低,他们认为有太多俄罗斯人在塞浦路斯浑水摸鱼,因而不愿意用本国纳税人的钱去补偿那些俄罗斯富豪。
“如果只有公共债权人参与其中的话,那么到最后,我们就是援助了那些俄罗斯寡头。”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前高管亚历桑德罗·莱波尔特说,“要是最后没有把私营债权人拉下水的话,我会感到非常奇怪的。”
德国总理默克尔也说,塞浦路斯“将不会得到任何特殊优待”。由于塞浦路斯的大型银行基本没有什么私营债权人,于是储户——特别是那些俄罗斯寡头——就成为了“三驾马车”(欧盟、欧洲央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瞄准的目标。
就这样磨磨蹭蹭地拖到了2013年。刚在2月当选为总统的右翼政治家尼克斯·阿纳斯塔西亚迪斯深知塞浦路斯的危机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他勉强同意,如果欧盟能给他们提供100亿美元贷款,塞浦路斯的银行储户要根据存款数额上缴一次性税收,10万欧元以下为6.75%,而10万欧元以上是9.9%。但是,塞浦路斯议会以0票赞成、36人反对、19人弃权的投票结果否决了这项议案。
于是欧盟又拿出了第二个方案,这一次更狠,他们不动这两家银行10万欧元以下的存款,但将对10万欧元以上的部分进行减记。3月25日,协议得以通过。塞浦路斯央行随后发布命令,将该国第二大银行大众银行(Laiki)拆分重组,其中10万欧元以下的存款连同10万欧元以上的债务,包括欠央行的92亿欧元债务,统统打包塞给塞浦路斯银行(BoC);至于10万欧元以上部分的存款,就被冻结在一个“坏银行”中,用于解决债务问题——至于在解决完债务之后还有多少,这个问题将在大概7年之后得到清算解答。存在塞浦路斯银行(BoC)的钱也不安心,超过10万欧元的存款部分里有37.5%要被强制转换成银行股权,另外22.5%冻结90天,视情况被部分转为该银行股权。也就是说,其超过10万欧元以上的存款最终可能承受的损失可能高达60%。
俄罗斯总理梅德韦杰夫将这个救助方案斥责为“抢劫”;而德国总理默克尔则对此沾沾自喜,据BBC报道,她对自己在这次关键任务中的表现感到相当满意。默克尔这次算是避免浪费国内纳税人的钱,又打击了在塞浦路斯的俄罗斯寡头,还警告了欧盟中其他“不靠谱”的成员国,着实是招一石三鸟的好棋。
但默克尔很可能高兴得太早了。加拿大蒙特利尔全球化研究中心的金融研究人员指出,由于塞浦路斯银行(BoC)拥有一家名为Uniastrum的俄罗斯银行80%的股份,而这家俄罗斯银行,在其他银行都进入资产管制的时候仍未对其俄罗斯储户的取出限额做出任何限制。“换而言之,这些俄罗斯大亨早就把钱都取光了,真正受到协议伤害的反而是本地人。”
受伤的塞浦路斯人将德国视为仇敌;这个风潮蔓延至了整个欧洲,西班牙经济学家胡安·托雷斯·洛佩兹在《国家报》的专栏中将默克尔比作希特勒,并认定她在“向欧洲大陆的其他地方宣战,以确保德国人的经济”。
德俄关系或走向破裂?
在塞浦路斯事件上,德国和俄罗斯都尽力将对方描述成“不道德”的一方:前者认为俄罗斯寡头在塞浦路斯大量洗钱,污染了塞浦路斯的金融环境;而后者则认为前者作为欧盟的骨干国家,欧洲央行对塞浦路斯银行的冒险投资行为未能进行劝阻,是没有尽好监管责任。
“现在双方关系很僵,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一位对德国和俄罗斯双方政府均提供咨询意见的顾问在匿名接受《卫报》采访时说:“我很担心他们之间的关系。要是德国人也撤了的话,那么俄罗斯在欧洲就真的没有盟友了。”
事实上,自从普京在前所未有的争议中回到总统位置上以后,俄罗斯跟西方的关系已经开始动摇了。在他将抗议者入狱、颁布新的限制言论自由的法案和镇压呼吁人权的团体后,欧洲各国政府对他的批评声也越来越大。
塞浦路斯可能会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在塞浦路斯,许多俄罗斯国营企业、俄罗斯寡头甚至包括普京自己都拥有大量存款和投资,就算如加拿大蒙特利尔全球化研究中心所言,这些俄罗斯寡头们已经取回了自己的资产,但俄罗斯企业跟俄罗斯银行的投资,也依然会受到巨大的伤害。
最近克里姆林宫旗下的《俄罗斯之声》电台就播报了这样一条评论,称“塞浦路斯问题本来就是俄罗斯特务部门搞出来的”,并指出,“莫斯科将会找到报复的办法,包括冻结大型在俄德企的资产,或是对其加征税收,以此来惩罚欧盟在塞浦路斯事件上的行为。”
这将会带来相当深远的后果。毕竟,俄罗斯是德国第二大贸易伙伴,自2005年施罗德担任德国总理时双方就开始了紧密的合作。2011年,德俄双边贸易总额达到了720亿美元之多。至于去年Nord Stream油管的开启更是巩固了两国的能源供求关系。
普京本人讲得一口流利的德语,在前苏联解体之前,他本是克格勃派在东德的间谍。当施罗德在位之时,他们俩培养出了相当不错的友情,施罗德甚至将普京形容为“完美无瑕的民主主义者”,而普京则帮助施罗德领养了两个俄罗斯小孩,还在他离任之后,帮他在Nord Stream董事会上找了个酬劳优厚的肥差。
施罗德的继任者默克尔在东德长大,她会讲流利的俄语,但她跟普京的关系却远没有那么好。据其身边的幕僚透露,有一次双方在索契会晤时,普京明知道默克尔讨厌狗,还专门指示自己的狗去趴在默克尔的腿上。默克尔的幕僚将这样的举动称为“典型的克格勃作风”。
“默克尔对俄罗斯的态度比施罗德要更实际一点,”一位在德俄两国均很有影响力的德国商人说,“施罗德对俄罗斯的看法不一样,而且你要知道,现在的俄罗斯也跟那个时候不一样了。”
在德国看来,普京第三次登上总统位置上后,他的“威权逐渐转为了独裁”,他对人权团体的镇压和对言论自由的限制便可见一斑。《德国商报》认为:“这种政治僵局能造成深远的影响,两国的商贸业都会因此而受到波及。”它还指出,德国企业目前都开始小心翼翼地“观望”俄罗斯内部局势,而这在苏联垮台后还是第一次。
俄罗斯官员也开始抨击德国媒体。国家杜马国际关系委员会主席亚历克谢·普希科夫最近发表推文称:“现在差不多可以得出结论了,德国媒体既不民主也不多元,他们就只知道一味地反俄罗斯。”
德国商会也开始担心起来。“我不认为俄罗斯会向德国企业施压,”一位在俄罗斯工作了17年的商界代表表示,“因为这对他们来说没有用。但俄罗斯当局可能会对我们的基金会跟NGO下手——这确实是德国政府跟社会都会担心的问题。”
今年九月,德国就要迎来新一届的大选,而俄罗斯人认为,现在德国政府搞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赢得国内选民的好感。“俄罗斯的想法是:好啊,默克尔女士跟德国人正在我们背后耍花招,把我们的钱骗走,这样好为竞选造势呢。”那位对德俄两国政府均提供咨询服务的顾问说。
在塞浦路斯的风波之后,普京将于4月7日造访德国。届时,他与默克尔的会谈将带领德俄两国的关系走向何方?这或许会对整个欧亚大陆都产生极大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