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记者_洪佳茗
“很悲哀！”曾在香港廉政公署（下称“廉署”）任职近20年的徐家杰叹气道。摆在他面前的是4月29日的香港《明报》，头版上依然是有关廉署前专员汤显明涉嫌“送礼”的报道。
4月中旬开始，廉署及其前“一哥”汤显明就一直占据了香港各大报纸的重要位置。继香港审计署报告揭发二者用“拆分账单”和将酬酢费列为“宣传费用”入账手法规避晚宴超标问题。之后，媒体深入追查还发现，廉署还曾在2010年底两次超标宴请内地官员；汤显明在5年任期内，有多次超标送礼的记录，亦曾频繁宴请官员。
这令一向珍视香港“廉洁”、对贪腐“零容忍”等核心价值的港人感到“震惊”和“痛心”。人们开始重新审视，有权力调查顶头上司香港特首的廉署，如何保持自身廉洁？谁来监督廉署？
送礼风波
4月26日，香港立法会议员毛孟静和范国威，前往位于香港岛北角海边的廉政公署总部，举报廉署前“一哥”汤显明涉嫌触犯《防止陏赂条例》及公职人员行为失当。他们要求廉署马上立案调查事件，捍卫香港廉洁的核心价值。
针对廉署前专员汤显明任内耗用大量公款频密外访、送礼，多次宴请超标等质疑，是从今年2月底开始，随着香港媒体的一系列集中报道，反响逐渐加大。
根据廉署提交给立法会的文件，汤显明任内5年共外访34次，其中22次是到内地，共耗费近400万港元，汤的个人开支共76万元，占总开支19%。而在汤显明之前，曾任廉署专员3年多的黄鸿超外访19次，个人开支仅18万元；在任9个月的罗范椒芬外访4次，个人开支只有5.5万元。另外，汤显明任内花22万元，前后136次以公款送礼给各地政府或官方机构。
据审计署4月中旬发布的报告显示，廉署在2011年12月6日的地区活动，开支为每人431元，而其后又另购6瓶餐酒和甜品，令每人开支增加至523元；而同月8日的工作坊晚餐，廉署助理署长更批准每人开支1045元，但此笔钱不是划入一般的酬酢开支，而是计算在宣传费内。
根据《廉政公署常规》对酬酢开支规定，除非有廉政专员批准，否则每人晚餐开支费用只有450元。审计署发现，虽然两次晚餐属公务性质，但只有前者才受规管，而且其后购买的餐酒和甜品，则未列为相关的午餐或晚餐开支。
因此审计署提出建议，廉署该收紧对公务酬酢开支的控制，以及所有饮品和食物均应列为相关午餐或晚餐的开支，以作监控。
就两次晚宴“超标”问题，汤显明在电话中回应《明报》说﹕“你现在问我，我记不了，我手上无什么材料。”记者向他讲到两次晚宴的详情，他打断答道﹕“这样吧，这样吧，你都是与部门接触吧。”他又说﹕“我整理好后，日后可以讲解番这些事情，因为你都知道好多问题，都是最近数个月……做了政协（委员）之后，问题一拥而来，我都希望问题不要复杂化。”
此外，媒体还接到市民举报，称除了审计署审计发现的两次超标晚宴，廉署还有另外两次晚宴也超标。其中，2010年11月的晚宴在湾仔君悦酒店举行，有36人出席，开支为41400元，每人平均开支1150元。宴会额外享用5支茅台，每支1450元，事前获汤显明批准；另一次晚宴在同年12月，在君悦酒店举行，有28人出席，开支为35700元，每人平均开支1275元。
根据廉署内部文件规定，廉署如派出工作人员出席某项活动或应酬时，送礼最高价值不能超过800元，如有超标须由廉政专员特批。
“廉署成立至今已39年，明年就40年整了。辛苦经营才有今天这个声誉，汤先生这样的行为玷污了廉署的声誉，让人很痛心。”立法会议员涂谨申在接受《南都周刊》记者的采访时说。
灰色地带
在成立当年即加入廉署、并曾担任执行处副处长的徐家杰，因出演电影《暗战》里廉署的执行处处长，获得第32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新演员。自1993年突然遭不明原因的解职，66岁的徐家杰离开廉署已有20年之久，但在此之前近20年的廉署工作经历，让他与廉署已经密不可分。有关廉署的报道，记者至今都会找上门来。
1974年，为了扑灭当时“成行成市”的贪腐，时任香港总督的麦理浩成立专门的廉政公署，以强硬手段处理贪腐案。如今，香港已从过去贪腐横行的社会，跻身全球最清廉地区前列。廉政公署的英语为Independent Commission Against Corruption，简称ICAC。“香港，一直胜在有你同ICAC”，廉署这句广告语在今天已深入人心。港人对廉署保持着极高的支持度，去年达到98.7%。
其实，廉署成立之前，香港负责反贪的机构为“反贪污室”，隶属于香港警队。但香港警队在当时却是贪腐情况最严重的部门之一，效果可想而知。
徐家杰向《南都周刊》记者介绍，港府成立专门的廉署之后，头三年就集中于打击警队的贪污，之后慢慢扩大打击范围。进入上世纪八十年代后，廉署经历了最繁盛的十年。廉署调查有成效，大家士气高涨，有些廉署调查人员难免出现争功的心理，并导致权力过大，并一度曝出“窃听”的丑闻。
1993年徐家杰遭莫名解职后，香港政府成立独立委员会，着手检讨廉署权力、权责，并提出76项建议，把不少重要权力移交法院。徐家杰说：“76项建议等同‘体检’，廉署的创伤很大。”
廉署进入自己的第3个10年之时，香港回归在即，大部分管理层也“回归”英国，廉署的人员也进行了“大换血”。徐家杰认为新管理层在这段期间“浑沌”10年，并造成了期间廉署查案的“越界”文化，如“诱人犯罪”等。
香港回归后，廉署频繁地换“一把手”，至今换了7位廉政专员，人事变动之大，也令下层官工士气低落。目前，廉署已成为香港政府工作人员流失率最高的机构。
汤显明早在1972年就已加入香港政府，在2007年7月担任廉署专员之前，历任保安局副局长（后改称保安局副秘书长）、署理保安局常任秘书长、海关关长。2012年从专员卸任后，汤显明担任了全国政协委员。
徐家杰介绍，1991年，香港廉署跟广东检察院签订了“隔岸协查”协议，廉署与内地的联系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后来徐家杰还与专员一起去北京最高检察院访问交流。徐家杰亦接待过当时来香港交流的最高检察院副院长肖扬，“去酒店吃顿饭，一个人几百块钱。”
“香港回归之后，内地有那么多政府机构，他们都要来香港学习、交流反腐经验，只能通过中联办安排协调。”徐家杰说。
立法会议员钟树根和涂谨申都认为，有关此次廉署曝出的争议，他们相信只是个人和个别部门的问题。
廉署独立于其他行政机构，直接向专员、特区行政长官负责。就汤显明牵涉的争议，香港特首梁振英不愿作太多回应，“现阶段不宜有评论”。但他强调，新一届政府上任九个月以来，一直以廉洁奉公及简约作风执政，包括高官出访的机票等次、出席活动时不收纪念品及不交换礼物等，“在所有会议上不饮瓶装水，饮自来水”。
但有人士质疑，根据廉署的规定，不管是宴请标准、送礼标准，还是外访次数，超标的话，有廉政专员批准就不算违规，汤显明存在“自己批准自己”，廉署存在灰色地带。
涂谨申说：“以前我们一般都相信既然做到专员，肯定都很自律、自制，不会随随便便批准超标，除非是很特殊很必要的情况，有很合理的理由。但谁知道，这个事情一出来，原来专员是这么随便的人。特首是专员的上司，如果真的人均超了几十块钱每次都要特首批，又觉得很夸张。”
而钟树根认为：“专员作为廉署这个机构的首长，必须得提供一定的弹性空间，不可能条条框框限定太死。但一个自制、自律的人应该自觉记下这些超标的内容，并主动向监督的咨询委员会报告。”
谁来监督廉署
与前香港特首曾荫权主动出面回应争议不同，起风波以来，风口浪尖中的汤显明到目前尚未有主动、正面、直接地回应。港人只在报纸上看到了他的“匆匆一瞥”。
出面回应外界质疑的，是廉署的现任专员白韫六。争议升温后，廉署召开媒体招待会。白韫六说：“廉署经过39年工作，努力建立廉洁的社会，一切得来不易，而同事一向廉洁自持。最重要是吸取经验和教训，自我完善制度，一定会促敦所有人员在饮宴安排方面尽量节约和审慎，尽可能不超上限。”
廉署在追问中一直处于被动的守势。这边，廉署才公布“送礼清单”，那边媒体又曝出了仍有数以十万元计的送礼开支，其中，汤显明在5年任内，共64次以公款购买曲奇饼、中式饼干、燕窝、朱古力、蛋卷等食品，总值4.8万元，赠予不同机构（多数为内地官方单位），而这笔款的明细并没有列在早先公布的“送礼清单”里。
有议员批评，廉署以“礼物并不包括食品”为由而没有列于呈交立法会的送礼清单内，简直无稽，廉署有隐瞒之嫌。
4月26日，一向习惯高调请人“喝咖啡”的廉署，在官网上登出声明，空前地公开进行道歉。廉署承认由于当时准备时间仓卒，判断礼物种类时未有周详考虑，但强调绝对没有意图作出任何隐瞒，就这错误判断引起公众误会，廉署表示歉意。
廉署解释，“鉴于公署账目记录繁多，廉署需要更多时间全面翻查所有记录，审视是否有任何其他的礼品尚未查出，如果再有新的数据会尽快详细提供予立法会及传媒。”
4月30日上午，议员涂谨申在接受《南都周刊》记者采访时表示，对香港的品牌ICAC曝出这些事情，感到“非常痛心”。他希望行政长官能介入查清此事，另外，还可以借鉴调查曾荫权的经验，由大法官牵头成立独立调查委员会进行调查。
根据香港法律，立法会可以要求廉政专员出席立法会会议，解答有关廉政公署的政策及经费的问题。目前，已有议员建议要求用《立法会(权力及特权)条例》调查前廉政专员汤显明涉公职人员行为失当。
2012年在廉署介入调查曾案前，立法会里就有呼声，要求启动权力和特权法，传唤曾荫权和其他证人过来聆讯。不过，立法会的特权法调查程序在廉署立案后被否决。
钟树根认为，现阶段仍不到动用《立法会(权力及特权)条例》的时候。“立法会有这个无限的权力，但我们不能够轻易使用，不然对官员、市民都不是好事情。”
除立法会外，廉署自身亦设有一个内部调查及监察单位，名为L组。廉政公署人员如被指称涉及贪污或相关的刑事罪行，L组会进行调查；此外，廉署内的“贪污问题咨询委员会”，亦是监察和制衡廉署的一个力量。
但曾任职廉署的民主党总干事林卓廷称，贪污问题咨询委员会监管廉署的行政事务，但此次汤显明的超标风波，反映委员会没有发挥应有作用，令汤俨如“无王管”。
身兼贪污问题咨询委员会委员的钟树根告诉《南都周刊》记者，目前贪污问题咨询委员会正在跟进汤显明的问题。他认为，从表面上看，曝光出来的问题是有一些过分。但是专员作为一个机构的首长，应该有自己的自制力和决策力，“也不能限得太死”。
钟树根说，调查后，如果发现目前这些争议只是轻微的，廉署应该好好接受这次教训。如果真有刑事问题，则要交给司法机构处理。
“廉署不仅是华人社会里成功的廉政机构，也是全世界都认可的。国内、国外很多都来参观、学习，是香港市民引以为傲的地方，全香港的人要好好地保护它。”钟树根说。
（张倩烨对此文亦有贡献）
专员超标
汤显明
第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前任廉政专员（2007年~2012年）
送礼：先后向各地政府官员及机构赠送礼物137次，其中超过100次是赠送予内地政府官员及机构，礼物总数约1400份，总值近21.9万元。
宴请：2010年11月廉署在湾仔五星级君悦酒店宴请内地官员，人均消费1100元，时任廉政专员汤显明出席这次宴会，并透露席间有超过20瓶中外名酒款客，包括茅台及XO，这批名酒是廉署方面自备。廉署承认，这是汤显明在任内“自己批准自己”。
《廉政公署常规》
送礼：廉署人员出席地区社交活动，如果有两名或者以上廉署人员获邀出席，可购买一份价值上限为800元的礼物。对于超额礼物，事前只需获得专员批准即可送出。
宴请：除非廉政专员另有批准，否则每人的开支，包括食物、饮品及小费，上限为午餐350元，晚餐45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