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_李岩 北京报道 摄影_刘浚
西安不欢迎岳路平,北京不需要岳路平。前者不向他提供安全,后者不给他提供生计。
告别学生时代10年之后,他开始重听《美国之音》。这个节目给岳路平带来的启发之一是,以前觉得自己只要好好画画就可以,但“当一个艺术家的创作环境被破坏之后,他其实是可以批评政府的。”
岳路平今年38岁,自然知道做一名异议者,是件随时面临毁灭的事情。对他当下更受关注的那个身份,这名西安美术学院的老师强调,自己只是西安而不是中国的持不同政见者。
“我顶多从西安流亡到北京吧。”岳路平在接受《南都周刊》记者采访时笑着说,“我也在测试,他们能把我怎么样,引渡回去?”
社会雕塑
2013年4月,埋有唐代高僧玄奘大师灵骨的西安兴教寺因“申遗需要”面临强拆,有“副市长商人”之称的段先念及其背后曲江系公司的商业运作遭遇媒体围剿。把西安视作第二故乡的岳路平的心中,此刻终于明媚多过阴郁。
针对西安曲江将市场资源与政府权力集一身的独特经营模式,岳路平的发难比多数媒介要早得多。
2007年,北京的798已经成长为知名旅游景点,岳路平在西安东郊的纺织城西街创建了“纺织城艺术区”,随后在此策划多个独立艺术展。很快,政府的手伸了过来,“纺织城艺术区”成了前身,如今的面目叫做西安半坡国际艺术区。在岳路平看来,这又是典型的以建为名,摧毁文化之举。
时至今日,岳路平丝毫都不否认,他以艺术家的身份揭露西安兴教寺与法门寺内幕,参与反攻曲江系的公民行动,其中当然含有部分原因,是在为当年自己不得不离开纺织城而复仇。
西安艺术区失守,北京宋庄向岳路平开了扇门。应“当代艺术教父”栗宪庭之邀,岳路平出任2010年第六届宋庄文化艺术节总策划。宋庄艺术节由北京通州区宋庄镇政府主办,一年后,因为公开反对新华社的一篇文章,岳路平又失去了宋庄阵地。
这还只是北京险途的开始。2012年,几名来自西安的不速之客突然进入岳路平在北京国家会议中心的一个演讲现场,欲将其跨省控制。次日,他供职的西安美院来电,以续聘为由,要求岳路平当即返回学校,称已为他安排好住宿。由于担心一回西安便失去自由,岳路平临上飞机前决定恕不从命。他适时发出的微博,获得不断转发,在不同场合保护了他。
站在反地方政府和曲江系以建设为名来摧毁文化的浪潮中,长相比实际年龄小很多的岳路平具有严重的违和感。柔和的外表配上广西味道的普通话,似乎天生更适合模拟台湾腔,在电视综艺节目中装扮时尚界达人,教小女生们化妆养颜。
1995年赴西安求学后,岳路平逐步展现的艺术才华帮助他踏进名门,他的研究生导师是当时的西安美院院长、现中国国家画院院长、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杨晓阳;他的师爷,即杨晓阳的导师,则是现在流通的100元人民币票面上毛泽东素描像的作者刘文西。
他在学生时代创造性地以中国画手笔临摹瑞士大师贾科梅蒂的雕塑作品,取名《宣纸博物馆》,获得国际青睐,并前往贾科梅蒂的家乡展出。
他留校任教后开设的《文化创意产业》选修课,一贯是学校选修课的票房保证,每每在网络选课开始的几分钟内就名额一空。
纺织城与宋庄事件阻断了岳路平在两地稳步上升的路径,但另一方面他说“撕开了我新的可能性”。外界以为岳路平铆起劲来就要搞曲江系,而这实际只是他宏大“社会雕塑”中的一块材料。这件艺术品并不存在于美术馆里,整个事件进程中,观众一砖一瓦的声援,西安一步一退的抵抗,都是展览的一部分。
倒霉的时代往往配不上但又更需要艺术家。相比之下,《宣纸博物馆》“还是太阳春白雪了,就像温室的花。”岳路平说。
“中国现在99.99%的艺术家都是没有参与社会的,曲江这件事最令我骄傲的部分是可以用艺术改变社会。”中国并不自由但也不完全封闭的艺术环境迫使岳路平为自己这件反政府的艺术品找到了三个安全配方。首先,站在中央的角度反对和审视地方。其次,善用自媒体。另外,你是一个艺术家,艺术没有那么激烈,“可以装疯卖傻,干出一些不三不四的事也没人说你。”
一代艺术家要有一代艺术家的样子,岳路平说,“我们这个时代的大师应该长什么样子,我想定义它,让它慢慢显影,而我已经找到线索了。”
他给自己定做了银质的戒指,四个汉字在戒指上环绕成半个圈,那是他针对法门寺违法敛财而发起的公民行动——舍利回家。
向导师投降?
舍利回家前,岳路平自己回家的时光已经变得难捱。往年春节,他都给老家里的母亲留下5000块钱,今年却第一次给不了。“38岁了居然这么狼狈。”他懊丧地回忆。
岳路平没有名片,就算去印,也不知道怎么写,“就是一个nobody”。
虽然名义上仍在西安美院任教,但自几年前零星发布反曲江言论后,学校就没有与岳路平续聘。去年春夏之交,带完最后一届大一新生,校方也没有再为岳路平排课,他每月只能领到零课时费的基本工资。但从2013年1月1日开始,连这点钱也停发了。所有这些变化,岳路平都没有接到过通知。
家里人察觉事情越来越不靠谱。你不好好当老师,你来北漂,北漂没问题,你也没找到工作,没工作就算了,还没有女朋友,不结婚,现在又要去批评政府,这是什么情况?
2010年时,岳路平还是颇有影响力的宋庄艺术节总策划,3年不到,他已经开始在北京海淀的一处出租房里登录智联招聘求职。“实在是下下策,差点就要去投简历。”他说。
支持岳路平的人,基本不会来自西安的艺术圈。他拿玄奘为藏经典而修建的西安大雁塔举例,景区北广场有很多雕塑,“谁有权接活?西安美院雕塑系、装饰系。之外还有音乐、文学,没有一个艺术领域是不被曲江吞掉的。”
岳路平在日记里问过自己,可能我才是自私的?只为了实现自己的想法,却无意中也要求别人来为这份偏执打拼?他对前女友深感歉意:“别人我不敢说,但在女朋友方面,多年后想起来,我觉得是我错了。每当她不理解我的工作,我就觉得是她不对,觉得她应该理解我。凭什么人家要理解你?”
但同行们是另一回事。“我有希望他们赚钱,一个艺术区不让大家赚钱是做不起来的,但唯利是图到了那个地步我很伤心。直到现在还有人觉得,我做这些事情是因为没拿到曲江的活。”岳路平说。
岳路平退出过由曲江方面主导的艺术展览活动,其实对方没拿艺术当回事。“宗教、艺术、文学,狗屁。就是为了包装土地财政,一个项目几十亿,然后拿几十万给你弄个把展览。”
这时他想起自己在美院教授的必修课《西方美术史》,蓦然间真切理解了历代以来,艺术和供养人的关系。“哪一个伟大的艺术家都要依附在权势阶层里,达芬奇也不例外。艺术非常脆弱,你往往就是邪恶力量的包装纸。达芬奇是虽然知道金主邪恶,却也没有不邪恶的地方可以容身,不过好歹利用邪恶的力量做出了很多伟大的事情。我认为他当时没有选择,但今天的一个艺术家,我觉得是可以有选择的。”
这个选择之一,便是用艺术方式批评地方政府,而且以此谋生。“那是我的理想状态,我觉得可以行得通。”岳路平说。
2006年,国家发改委点名批评西安美院违反国家政策,提高标准多收学生学费559万元。院长杨晓阳在网上备受攻击,他的秘书授意岳路平尽快删除负面评论,但岳路平觉得领导们不懂互联网,为了维持意见中立而没有行动。这成为他与导师关系的转折点,二人随后在业务上也不时存有异见。
身在国画院院长高位的杨晓阳如今手握数十个编制。编制意味着工作、福利、北京户口。“很多人都这么预测,”岳路平说,“我会第一个向导师投降。”
几年前换了一次手机后,他连导师的号码都没存。
未完成的论文
2013年5月,岳路平租住在北京清华东路,一个听起来房租很难便宜的地段。除了关注曲江事件进展,他还要为寻找更便宜的住处和工作室发愁。他的积蓄大致够他未来半年的开销。就在接受《南都周刊》记者采访的第二天,19日,微博上传来好消息。
“@道坚法师:华岩寺有佛教艺术馆,免费的书画艺术班,以及佛教艺术机构如现代禅画院和华岩无尽学社,还有佛教博物馆、佛教音乐艺术团等,应该算是中国民间最活跃的艺术组织之一。我们虽然没有什么钱,但岳路平先生这样有良心的知识分子,我愿意聘请您作华岩寺佛教艺术顾问。”
道坚法师是重庆华岩寺方丈,重庆市佛教协会副会长。他在另一条回复给岳路平的微博里写道:“如果维护佛教权益的岳先生都没有饭吃,那我们有何脸面登坛演说慈悲法门?”
此前几天,由于西安美术学院院长办公室主任钟国昌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称岳路平为“前西安美术学院教师”,岳路平在微博上随即宣布,一旦收到校方的开除通知,“我将会起诉西安美术学院及西安市公安局意图对我进行非法人身伤害,相关取证工作进行中。”
当年从西安美院毕业,岳路平的毕业论文以高分通过答辩。这篇论文共有五章,最后一章在答辩时实际上并未完成,还开着一个口。杨晓阳当时说,等这部分完成了,记得再拿回来给他们看。
现在,岳路平纠结于,他的导师还能不能理解自己。因为,曲江,这一扭曲的财政模式所逼迫出的公民行为,正是他一心寻找中的论文未完成的部分。
“我经常在想,我做的东西我父亲能理解么,我好像已经不太在意了。”岳路平说,“但是我真的很希望我的导师能理解,我真正在乎的是他,他可能认为我是一个离经叛道者,但我其实非常在意有一天,我会把成果,不管是一本著作、一个很好的个展、一个纪录片,放在他面前,这是我在完成没完成的毕业论文。总有一天他会知道我做的事情是在向他致敬。”
2002年,岳路平开始用毛笔再现西方艺术,进行那个后来叫做《宣纸博物馆》的创作。刚刚画完第一张,有一天他拿给杨晓阳看。纸张展开,杨晓阳很吃一惊,说,岳路平你找到你的拐杖了。
“你知道为什么我出不来么?”杨晓阳这时突然问岳路平。这个西安美院的院长一直觉得自己只是在政治上获得了成功,当了官,但在艺术上却没有。
“就是因为我不敢反我的导师。”他的导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