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_蔻蔻梁
8年前,我第一次进藏。那时候,西藏已经是一个滚烫的旅游点,烫得人人都恨不得去那儿洗涤一下心灵。
在拉萨的第一天,心情被狠狠地刺了一下。被那些满地跑着,伸着小手冲你说“一毛钱一毛钱”的孩子刺了一下。他们在路上拉着你说“一毛钱,一毛钱”。如果你摇头,他们会改口说“铅笔铅笔”,或者“糖果糖果”。其中布达拉宫门前的小孩最多,他们有一种武器:一只小小的勺子。倘若遇到那种不给他们任何东西,态度还不怎么好的游人,他们会把口水吐在勺子上,然后甩到那人身上去。能甩很远。
在这之前,我是那种带着两三斤铅笔和糖果在身上的旅行者,遇到山区里的孩子,恨不得把身上的东西都掏出来给他们。那时候我以为他们有了铅笔就可以上学做功课,有了糖果至少可以让那一天甜一点。那时候我被他们天真的脸上干净的笑容打动,为他们怯生生地接过礼物的小脸心疼。
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会主动乞讨。甚至恶性乞讨。
我也没有想过其中有不少的孩子得了很多很多的铅笔之后,照样不上学,而是把铅笔卖到小卖部去——发展教育,跟他们有没有铅笔,原来没有什么特别的关联。
原来哪怕是“给予”,也分好的方式和不好的方式。那些我们一片好心给出去的糖果,有可能成为最甜蜜的污染源。
在联合国教科文卫组织面对旅行者的劝告里,非常明晰地写着以下内容:
1.不要给村民或孩子任何钱财、糖果、礼物。一来,各个民族有自己的尊严和骄傲,这种做法很可能伤害对方的自尊。另外,这种做法会造成行乞的风气,使他们对旅行者带来物质盼望,对民风伤害巨大。
2.如果实在想表达善意,或者,花点时间和孩子们玩耍,让他们感觉外来客人的友善。又或者选择合适的种子和树苗,因为当你离开之后,只有它们会替你留下。
3.种子和树苗请交给村长,由村庄作统一安排。
4.可以参与当地的慈善机构组织的活动。那都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2006年,中国颁发了一个关于“文明旅行”的章程,内容是遵守当地法律,尊重当地宗教,不破坏文物,不尝试毒品,不在公众场所喧哗等等看起来似乎是小学阶段都知道的事情。
后来有了微博,微博上出现了各种中国游客在世界各地的“罪状”,然后出现了好几例关于不同国家的奢华酒店或者景点“歧视中国人”的例子。其中让人啼笑皆非的是马尔代夫一个酒店取消了房间里的热水壶,因为一旦有了热水壶,中国游客只会在房间里煮泡面,而不去餐厅用餐。有人提出,歧视的产生,一方面固然来自偏见,另一方面,也来自中国旅行者的不自律。若说泡面事件只能算“文化差异”,丁锦昊题词则在每个中国人脸上扇了一耳光。
有机构预测,到2015年,中国将会向世界输送1亿人次的游客。这一个亿在各国旅游局眼里都是白花花的钞票,在过去几年里,中国人用实际行动向世界宣告了自己的消费力。各国机场免税店越来越多地贴出了银联的标签,也有更多售货员会说中文。国富民强,然而,强大和伟大,毕竟有着不一样的精神内核。
他们在做什么
去年,我用接近两个月的时间,纵贯了亚洲两个相当贫穷的国家:老挝和柬埔寨。正是在这两个国家里,除了风景以外,我看到了秉承“负责任旅行”主张的旅行者到底在为他们的足迹付出什么。
授人以渔
那是一个平淡无奇的日子,我在琅勃拉邦选了个看起来最城市化的咖啡店进去,果然是美国人开的店,在老挝有着浓浓的异域风情。在这里说“异域风情”,我的意思是它有着不合老挝时宜的明亮和整洁。服务生过于专业,杯子太干净,窗户和桌面没有灰,杂志架上竟然有英文杂志 。
坐在路边喝咖啡,看这个咖啡店的故事:
老板是个美国人。这个美国人到达老挝北部山区的时候,看着满目的贫穷:老挝北部山区过去以种植罂粟为主,但是自从老挝政府大力打击罂粟种植以后,这些种植过罂粟的土地就废了。说寸草不长也许是夸张,但大多数作物在种过罂粟的地里都会生长不良。山地老挝人只好回归到最原始的刀耕火种,成片森林被烧毁成土地,仅仅为了种植粮食。然而即便这样,山地老挝人本就不善于种植粮食,没有了罂粟交易之后,这里的村民生活得相当艰难。
而老挝南部则善于咖啡种植。事实上老挝是全世界最好的咖啡产地之一,起步很晚,20世纪初期才由法国人引入,口味清新绵长。老挝咖啡产量不大,过去除了自销以外,几乎都销往法国,后来法国人走了,老挝人就不知道怎么卖咖啡了。
可是这个美国人2004年在老挝北部见到一个曾经因为一个欧盟的发展计划而种植咖啡的村庄,但因为不善经营市场,后来也就停止了,从这些北方废弃的咖啡园里,美国人想,北部种咖啡也是可行的计划。
于是他开始花时间去南部学习咖啡种植技术,自己育苗,咖啡苗成活后,他到达老挝北部村庄,一个村一个村地游说他们村长接受咖啡种植,并且教他们相关的种植技术。
他在琅勃拉邦开了这个咖啡店,待到咖啡收获的日子,回收村民种植的咖啡豆,并且在咖啡销售中再提成一部分回归到村庄建设里。那么多年过去了,已经取得了很好的良性循环,他协助进行咖啡种植的村庄已经越来越多,所生产的咖啡豆除了能够满足店里使用以外,还可以作为产品出售。
西方人帮助老挝人发展的例子在河边这条街上处处可见。距离咖啡店不远处有个澳大利亚女人开的精品店,她是个设计师。因为战争关系,老挝山地里仍遗留不少地雷。有些村民因此失去双腿。在农耕主导的生活里,失去双腿几乎就失去了生产力。这个澳大利亚女人教他们制作手工皂,部分手巧的,则用木头雕刻身边常见的鸟儿,上色之后,就是一件充满当地特色的拙朴艺术品。
至于那些女人,澳大利亚设计师则把老挝传统拼布和刺绣技术与她的设计配色结合起来,做出适合现代化生活与审美情趣的小产品。老挝女人在她的指导下,用本地技艺制作出笔袋、化妆袋、iPad套……放在她的精品店里,是一种富有本地化色彩,又和现代相关的产品。手工艺于是得以传承,这些本来已经被排除在劳作生活以外的村民又重新获得了价值。
人道地对待大象
一路南行至柬埔寨,人们为灿烂的吴哥和优美的马德望惊叹。人们在吴哥窟骑着大象,晃晃悠悠从丛林里路过高棉的微笑,喀嚓出自己的微笑。游客们不曾想过,这些大象每天工作12小时。大象食量巨大,动作缓慢,所以每天要花十多个小时进食。在这样的工作强度下,如果它们还想填饱肚子,则要牺牲掉睡眠时间。因此许多骑象旅游点的大象都在过劳中默默忍受。
然而年轻的英国人Highwood在他的一次旅行里来到柬埔寨东北高地蒙多基里省后,从此致力于改善蒙多基里省大象的生存状态。
在这个地方,传统习俗是使用大象进行劳作。因为贫穷,这里的人们频繁地过度驱使大象进行繁重劳作。大象或者拖拽着木材,或者背负着旅行者,如一架廉价的拖拉机,在山间疲惫行走。
这里多数的旅游公司都宣称“我们只雇佣那些人道地对待大象的赶象人”。这个英国人赞赏这个口号,却怀疑他们的真实性。于是,通过了数年努力,他建立了大象谷保护项目。在这里,赶象人带着大象参与项目,他们如果让他们的大象休息足够长的时间,就能获得足够的经济补偿。他们和大象一起工作,喂养和照料他们,确保它们不会逃亡野外。而大象们也可以尽情地进食,嬉戏。
这个项目对游客开放。然而旅行者不允许在这里骑象观光。如果你真的对大象感兴趣,这里能提供的旅程是和大象一起进入丛林,观察他们的生活习性。在这个过程中,你不仅能了解大象的行为模式,也能理解当地少数民族的文化和森林生态。
更深入的课程是学习赶象技巧,判别一头大象是否曾经受到虐待和正在遭受病痛,一旦在别的骑象观光的地方发现受虐待的大象,可以向大象谷项目组报告,这个机构会做出救助的努力。
我们能做什么
“然而,我并无他们这样的魄力。”我看到所有的这些善行,明白了些什么,同时又自愧不如。
你,我,大多数人,只是一个最普通的旅行者,遵守行为和道德上的准则只是一个基础。在丁锦昊事件中,人们把目光的关注点放在了“在文物上乱涂乱画到底该受多大谴责”上。然而除了对普世价值和道德的基本尊重以外,我们纵然没有那样的财力物力和精力,也依然可以通过行走本身对一个地方产生积极意义。
善行可以很小很小。一切都只关乎参与什么、选择什么:
在南塔,一个小电线杆上贴着一张告示,写着“give book, no candy”(送书,不要送糖果)。
在琅勃拉邦,一个海报上的内容是:“如果你爱琅勃拉邦,请在你的旅行中抽出两小时,陪这里的孩子练习一下英语。”
不能缔造一个项目,就选择一个项目
如果我们没有能力缔造一个项目,但我们至少可以参与它们。作为个人,选择一个以“负责任旅行”为导向的旅行机构很重要。
在老挝北部更穷困的山区里,人们依然采用刀耕火种的原始生产方式。为了让生活稍微好过一点,让家里餐桌上有肉,或者能把肉换几个钱维持生计,村民们普遍扛起猎枪进山打猎。上世纪80年代,黑猩猩、老虎,都能在芒新的早市看到。活着的多半被泰国人买走,当做宠物或者做其它用途。那些彻底被打死的,则和牛羊一样,变成案板上的肉。
因为政府管制,更重要的是,那些野兽们死的死,逃的逃,也不多见了。所以市场上少了许多这样让人不安的场景。但即便到了我去的时候,芒新和琅南塔的早市上依然能看到成堆的松鼠、果子狸、各种羽毛鲜艳的大鸟。
面对贫穷,“讲道理”是最无力的。
联合国教科文卫组织正在用旅行拯救村庄和森林。这些盗猎者熟知森林里的每一条道路和每一点兽迹,所以他们是天生的最佳野生动物向导。经过培训之后,旅行者可以跟随他们进山,认识动物和植物。也可以跟随他们走进他们世代生活的村庄,体验传统的老挝村庄生活。通过这样的方式,让村民明白,让野生动物活着,让那些传统的民俗活着,才能为他们带来更多的收入和更好的生活,于是,他们从破坏者变成了保护者。而每一个旅行者,纵然他们不若开咖啡馆的美国人和开精品店的澳大利亚女人那样“伟大”,也依然可以通过参与这些活动,投身到一次负责任的旅行当中。
有经验的机构明白,开展旅游业固然能让一个社区的经济得到一定起色,但若让社区依赖旅游业,则会导致禁药滥用、卖淫人数激增、以及当地价值观和习俗遭到侵入。因此,在老挝和柬埔寨的少数民族村庄参观项目里,有一条非常严格的规定:“每个村庄每周只能接待不超过2次游客。”
但一定也有另外一些“黑导游”罔顾这样的规定,他们恨不得每天都带着无数人去消费这些隐藏在森林里的民俗,用游客的啧啧称奇换取钞票。一个负责任的旅行者唯一能做的,就是约束自己猎奇的欲望,只参加遵守契约的规范旅行社。如果错过了,便是错过了;不愿意错过,则要付出更多的时间和金钱等待和轮候。
钱要花在合适的地方
作为一个旅行者,该如何使用你钱包里的钱,这是一个问题。
“穷游”的风气似乎甚嚣尘上,有些旅行者得意洋洋地消费着一些地方的贫穷,甚至是消费一些依然质朴的地方的人们的善意。
他们在网上宣称自己只用一点点钱就周游了世界,或者一路蹭饭蹭车抵达了某个隐秘桃源。
对个人成长而言,这也许是收获。但是在收获的同时,如果不曾反馈你路过的社区,那么这种收获,与掠夺无异。
最简单的回馈方式是,花钱——只是钱要花在合适的地方。
购物可以是善行。在暹粒,有些令人敬佩的店铺通过生产或者销售所得扶持柬埔寨的残疾人和弱势群体。例如Artisan d’Angkor(www.artisansdangkor.com),出售高品质雕刻复制品和精美丝绸,贫困青少年可以在这里得到免费培训,学习祖传技艺。例如 Krousar Thmey,这家小店出售的手工艺品所得全部用来帮助柬埔寨实名儿童。例如Senterus d’Angkor,他们所售商品全部来自当地,为柬埔寨贫穷居民提供免费的培训和工作机会,还引进当地农民的产品。
同样的,享受美味也可以是善行。暹粒城内的Butterflies Garden Restourant(www.butterfliesfangkor.com)餐厅不但美丽,而且支持柬埔寨生活艺术组织,以及被艾滋病毒感染的患者等社区公益事业。 例如Common Grounds,这家咖啡馆提供很棒的咖啡,并且为柬埔寨人提供免费的电脑课程和英语课程,积极支持公益事业。
反馈的方式有许多许多。甚至可以不花钱,例如琅勃拉邦那张海报里说的,你可以跟当地想学英语的孩子练习两个小时英语,你可以帮当地村民干活换取食宿,你亦可以关注当地社区的需求,结合你所拥有的资源,对社区进行更大力的帮助。甚至你需要做的只是传播,通过微博、微信、口述,把这些值得被人尊敬和敬佩的店铺让更多人知道。帮助一棵树长大,可以让它为更多人提供荫凉。
这仅仅是老挝和柬埔寨,更多的善行其实在世界各个角落发生着。土耳其东部城市马尔丁有妇女革命者开设餐厅鼓励妇女就业;马来西亚沙巴的加雅岛开展珊瑚和巨贝保育的旅程;澳大利亚的科学家带着旅行者保护考拉栖息地;北欧许多家极地旅行社收入的一定比例都会捐赠到北极熊以及白鲸保护计划……
总有些人在努力让这个世界不会变得更糟糕。
旅行者可以选择消费一个目的地,也可以选择为一个地方做点儿什么。善行的基础在了解、理解、尊重。如果到现在,还要对未来即将输出国门的这一个亿的旅行者进行“不可乱涂乱画”,“公共场所不要喧哗”等基础行为准则培训,又以何脸面面对中华5000年文明?
“Hello, where do you come from?”
“I come from China.”
这是每个旅行者在国外最常发生的对话。我们的期待是,每次说出I come from China的时候,都能看到对方一个灿烂至极的真心笑容,对我们说:“Welcome to our count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