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_周鹏 云南报道 摄影_卢慧明
五月底的清晨,天色破晓之前,山谷一片寂静。
普顺福和妻子李兰梅将沉睡的孩子交给母亲后,匆匆离开自家外墙斑驳的小院,打着手电向杉松岭村后那片山林走去。他们手里都握着把柄有近一米长的镰刀,背着只装了一瓶水的竹背篼,静静地快步前进。
在位于云南中部群山深处的杉松岭村里,他们不是起得最早的人。每途经一个已经亮灯的同村邻居家时,这对神情有些焦急的年轻夫妻就知道,他们又多了一个竞争对手。半小时后,快走到山脚时,普顺福低声对妻子说了第一句话:“明天要早点起床才行。”
眼前那片依然沉寂的高原山林里,已不时闪烁出手电筒忽明忽暗的光影,那是捷足先登者的踪迹。不久后,普顺福和李兰梅也融入这支搜寻者队伍,在昏暗闷热的山林中开始一天的工作—寻找野生菌。
采菌正当时
杉松岭村海拔2000多米,大多聚居在一片地势平坦的山坳中。从远处高山上俯瞰这个丛林环抱的村庄,俨然如世外桃源般安宁。在曲折蜿蜒的碎石山路上,即便开车也要一个多小时才能抵达最近的峨山县城。
与无数内陆乡村一样,杉松岭村的青壮年大多在外地打工,村里老旧的褐色砖瓦民房里,常年只有老人妇孺的身影。打工者汇回的钱支撑着这个偏远山村的生存。
但每年五六月的雨季到来后,不少打工者就陆续从异乡返回村子,在持续到十月份的雨季结束前,他们会一直在家乡附近的山林里采菌子。
然而,已经持续三年的干旱今年再次降临云南,本该频频降临的阵雨至今难得一见,这使得只有少量菌子在林间冒头。
杉松岭村里有八十多户人家,雨季时节,几乎每家都有人风雨无阻地上山采菌。“早几年在这个时候,我跟老婆一天能采到好几公斤了”,抬头看了看天后,29岁的普顺福无奈地说,“现在全村一天就能采到五六公斤”。
普顺福双手一张一合地比画道,最适合野生菌的天气是“下一阵雨,出一阵太阳,接着又下一阵雨,又出一阵太阳”,但实际情况是,去年冬天到现在,只有太阳,雨则难得一见。
由于数量稀少,几天前,昆明的木水花野生菌交易市场里,一公斤优质红牛肝菌的收购价高达800元。
但即便如此,一年中最重要的采菌时节已经开始。
普顺福正踏在全世界野生菌资源最丰富的云南高原上—在全球可供食用的2000多种野生菌中,云南高原群山之中能找到近一半的踪迹。只要有雨水滋润,松茸、羊肚、干巴、鸡枞、牛肝、青头、谷熟、鸡油……各色野生菌就会破土而出。
在很长一段时间,雨季中漫山遍野的菌子,都是村民眼中最普通不过的食物。直到五年前夏季里的一天,柳松兵走进了杉松岭村。
柳松兵来自50公里外的易门县。他向村民们承诺:如果他们从山里采摘到能食用的野生菌,他就会掏钱收购。在彼时昆明的野生菌交易市场中,类似红牛肝、鸡枞这样的野生菌,按品质不同每公斤已能卖到数十元到上百元。
柳的承诺让普顺福意识到,野生菌有可能帮助他们驱散贫困的阴影。从那时开始,每逢雨季来临后,杉松岭村民就会投身于一场旷日持久的较量—几乎全家出动的村民们像猎人一样,在烈日、阵雨中的山林里穿行,忍受蚊虫的叮咬,依靠酸涩的野果提神。他们不愿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拨开覆盖泥土的蓬松落叶,分开浓密的草丛,埋头凑近缠绕的灌木,但求一菌。
若有幸运时刻来临,他们便蹲下身,双手轻轻拨开四周的杂草杂叶,再用刀子从根部之下撬出这朵带着泥土的野生菌,然后轻轻放到背篼里。为了减少水分蒸发导致重量变轻,他们会在菌子上盖上厚厚一层新鲜树叶。采菌者都牢记着一个准则:起身离开前,将树叶覆盖回原位。这即能保护菌窝,又能掩人耳目。
普顺福他们在途中见到了邻居。对方一无所获让这对夫妻有些忧虑。几天前,这里曾下过一场小雨,普顺福认为有找到野生菌的机会。
当树林越来越密时,天色已经明亮。在夹杂着松树、杉树、高山栎的山林里,凉爽的晨风不停吹动树叶,一只布谷鸟在不远处有规律地鸣叫着,成群结队的麻雀不时扑簌着从林中飞出。
简单商量后,两人不同方向分头而行。“这样有更多机会找到菌子”,普顺福说。
不过,他需要在正午前赶回家里—村里其他采菌者会把自己的成果带来,而他则需要准备好称和现金。
三年前,头脑灵活的普顺福成了柳松兵的合作伙伴。他不仅自己上山采菌,还会将杉松岭村民采集到的野生菌统一收购集中,再适当加价卖给柳松兵。在野生菌生长旺盛的七八月份,普顺福每天都要开面包车将上百公斤甚至更多的野生菌拉到易门县,转卖给柳松兵。
但在产量少的时节—例如今天,柳松兵会亲自开车来杉松岭村拉货。
跟时间赛跑
杉松岭村只是众多在黎明前便已苏醒的山村之一—在约五个月的漫长雨季中,云南省内无数出产野生菌的山村每天都上演着同样的采菌故事。
在价格不断攀升的近五年里,市场旺盛需求是最重要的催化剂。云南省食用菌产业办发布的数据显示,2012年云南省出产了6万吨野生菌,比2007年的产量增长了一倍以上,仍供不应求。
“以前大多在云南省内销售,近几年外地市场需求猛增,供应一紧张,价格就跟上来了”,柳松兵相信,野生菌现在已经进入高端食材领域。
无论采摘者还是收购者,都遵循着一个共同准则:快。他们都要尽可能快地寻找到野生菌并将其售出,这不仅决定着野生菌的品质,更决定着他们的利润。
在非冷藏环境里,两天,是被采摘的新鲜野生菌保存时间的极限。对菌盖已经舒张开的野生菌来说,保存时间只有一天甚至更短。水分蒸发、颜色变异、品质变差,时间流逝中的每一个变化都意味着野生菌价钱的下降。
在易门县做了八年野生菌收购者的柳松兵深谙此道。或许是长期从事这项需要跟时间赛跑的职业,这个肤色黝黑的中年汉子总是脾气暴躁。业务繁忙时,他那屏幕破裂的手机每天要换两块电池,多数时间里,他都在对着手机大喊大叫。
柳是野生菌产业链条上的中间环节,从事乡村市场的购销业务—从普顺福这样的底层代理人手里采购野生菌后,转手将一部分卖给县城里的餐馆,另一部分卖给昆明的上级批发商。在易门县里,像柳松兵一样的中间商有三十多名,每人手里都有一批底层代理人。他们像海绵一样,吸纳着四周山村采摘到的几乎所有野生菌,大多数野生菌将会流入全国最大的野生菌集散地—位于昆明的木水花野生菌交易市场,并从此地销往北京、上海、广州等大城市乃至海外。
今年5月下旬开始,柳松兵每天早晨八点都准时开着面包车四处收菌。这天早晨,他出发前往三十多公里外的峨山县收菌,代理人告诉他当地已经有菌子出现。
柳松兵像赛车手一样不断地轰油门,鸣着喇叭与迎面而来的卡车擦身而过,还不时让副驾驶位置上的儿子柳力帮忙拨代理人的电话,询问对方的收获情况。18岁的柳力刚从中专毕业,这个留着朋克发型的年轻人打算未来跟随父亲做野生菌生意。
每天早晨六点左右,柳松兵就会提前与昆明的上级采购商通电话,了解当天野生菌大致的收购价钱,并由此确定自己的收购价格。接下来,他就会逐个打电话给代理人,将价钱告知对方。由于竞争激烈,柳松兵不会恶意压价。“如果给的价钱太低,一两次后别人就会抛弃我,投入别人的怀抱”,柳松兵说。
这天早上九点过,柳松兵在电话里听到了一个让他火冒三丈的消息—一名代理人“背信弃义”地将菌子卖给其他收购者。柳松兵一边猛拍方向盘,一边对着电话吼叫。
直到十点过,柳松兵才收到第一批货—掏出50元后,他在峨山县甸头村里买到了5朵红牛肝菌。这是—甸头村村民李强科当天早晨在山林里搜寻了三个多小时的成果,重量是4.4两。李强科没有收到其他村民的菌子,“他们运气不好”,这个矮个子村民憨厚地笑着解释道。
在雨水充沛的七八月—野生菌生长的黄金时节,村民不会只有少得如此可怜的收获。李强科说,有的人家一天甚至可以采摘到几十公斤重的野生菌,“但现在完全只能靠运气了。”
打了几个电话后,柳松兵有些担忧自己在浪费时间。他的多数代理人都没有值得一提的收获。倒是普顺福稍微让他安心了点—对方告诉他,杉松岭村的村民采到两公斤以上的菌子。即便自己在山间搜寻,普顺福也会不时与村民们电话联系。
十一点的时候,柳松兵将面包车停到了杉松岭村坝子里。毫无收获的李兰梅不久后也回到了村子里,她带着柳松兵父子回家等待。“我们一朵都没有看到”,这个年轻母亲害羞地说道。
坐在院里抽了一阵烟后,柳松兵等到了小跑而来的普顺福。普顺福带来了自己采到的两朵黄牛肝菌和一个好消息—杉松岭村民已经采到了近五公斤的野生菌,采到这些菌子的村民正在回来的路上。
所有这些野生菌都要先经过普顺福之手,再转卖给柳松兵。依靠这中间的差价,普顺福去年挣到了近两万元钱,今年年初买了辆东风小康面包车。而依靠采卖野生菌,杉松岭村民近几年每家都能多挣几千乃至上万元钱。
不久后,幸运采到野生菌的村民们陆续走进院子。他们手里提着峨山县这个时节最主要的野生菌—牛肝菌,少则二三两,多则一两斤,普顺福按品质优劣以每公斤50元至130元的价格悉数收下。
最后一名村民离开时,普顺福的竹篮里已经堆下近六公斤牛肝菌。这天早晨,大部分外出采菌的村民失望而归。
经过一番不伤和气的价格谈判,在掏出680元后,柳松兵成了这堆野生菌的新主人。柳力把这些泥土仍未干透的野生菌移到塑料筐里,搬进了面包车。
回易门县的途中,柳松兵又在另一个村子的代理人手里收到四公斤牛肝菌。“今天算是没有白跑”,他欣慰地说道,一直皱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下午两点钟,在将挑选出的7公斤优质野生菌打包捆扎好后,柳松兵将其搬进了易门县发往昆明的班车里。他的上家—老马,在电话里已经以每公斤200元的价钱全部买下。
昂贵的野味
在昆明木水花野生菌交易市场里,大多数人都认识老马。老马名叫马汝政,50多岁,随时抱着一个水烟筒。在这个繁忙时节会有数以百计野生菌商贩的市场里,老马的资历是最老的—他已经做了30多年的野生菌买卖。他的儿子马开春、媳妇王瑞芳也先后加入了这个行业。
从2005年木水花市场建成时,每年六月到十月期间,每天凌晨五六点钟最繁忙嘈杂的交易时刻时,就会看到老马一家的身影。他们在此地租有一个存放货品的店面,还在市场中央的位置有两个销售档口,这是他们整个家庭的挣钱平台。“我们家去年靠野生菌挣了七八万元。”王瑞芳说。
这个家庭团队有明确的分工,马开春和王瑞芳负责接货、分拣、销售,而老马则负责联系供货商、分析市场信息、确定野生菌的销售价格。这样的家庭式团队在木水花里并不少见,他们中多数人早年间也像普顺福一样,曾在山村里做过最底层的采菌人。
上市初期,野生菌总是价格剧烈变动—受难以掌控的产量、品质、需求等因素影响。王瑞芳指着身前一小堆貌似珊瑚的灰黑色干巴菌说,“昨天的价钱是每公斤500元,今天估计只能卖到200元以内。”
她跟丈夫快速地分拣着前天下午,乃至当天凌晨才收到的野生菌—包括40公斤红牛肝菌、60公斤黄牛肝菌、20多公斤鸡枞菌以及不到1公斤的干巴菌,一边等着巡视市场的老马归来。他们要在最短时间内将这些野生菌分为两到三个等级,以便出售给不同的客人。
“过去三年里,野生菌的价格每年增加30%左右”,背着手巡视市场的马汝政说道。这位自称考察过云南省60多个产菌县的精明生意人认为,除了干旱,城市高消费人群增多,冷链配送体系更完善,使得野生菌的触角正从云南快速扩大至全球,“买的人多了,价格自然就上去了。”
“十年前,两块五就能买到一公斤牛肝菌,你知道今天卖多少不?”他重重地挥着手说,“好的能卖到两百六十元”,随即脸上露出愉快的笑容。经过30多年的磨练,马汝政已经建立起了一个完善的供应网络,“我一个电话就能从全云南收购野生菌,要多少有多少。”他夸张地说。
马汝政存放野生菌的店面旁,是一家专门从事野生菌冷藏运输服务的物流公司。大多数时候,这家公司的市场部经理李见才只需要等着客户上门。在李见才的业务中,类似北京、上海、广州这样的城市对野生菌正呈现出越来越大的需求。
中午时分,李见才已经接到六单业务,少则几十公斤,多则上百公斤。“再过一个月,我一天能发出几吨野生菌”,李见才说。
巡视结束后,马汝政回到自家的档口前,向儿子和媳妇下达了价格指令—大多比收购价贵上四五十元。“今天市场的供应量不大,品质一般”,马汝政确信自己的价格具有竞争优势。
他的判断准确无误。下午五点多钟时,王瑞芳卖光了所有野生菌。
夜幕降临,当马汝政一家轻松地走在了回家路上时,昆明市已经华灯初上。
在白云路的金福楼昆明味道,餐厅老板余廷洋感叹道,现在的野生菌就像奢侈品一样,已经远离普通人。
一盘牛肝菌的售价98元,一盘鸡枞菌的售价是168元,而一向售价高昂的干巴菌,售价是188元一盘。夏秋季节,野生菌是这家菜馆最挣钱的食材。
最近的每个下午,余廷洋的手机总会频频响起,大多是打电话来订位的客人。傍晚时分,他的餐厅总是高朋满座。“有钱人太多了,他们不怕吃不起,只怕吃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