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记者_黄奕潆 台北报道 摄影_李忠卫
八月,全世界频传高温讯息,台北也不例外,近四十摄氏度的气温逼得人不想往外走,更别说是上街头。然而,8月3日那天傍晚,台北却“下起了雪”——一望无际的雪白人群铺满了台湾的“行政中心”,不畏酷热密密麻麻挤蹭在一起。
所有往凯达格兰大道的公交车里面,都是白衫人,邻近的捷运站,也都挤满了白色衣服的群众。人太多了,导致捷运站的手扶梯都无法负荷,崩坏了。
下午四点,大会宣布,已经有两万人到现场,此时距离活动开始还有两个多小时。很快,蜂拥而来的白衫军占满了凯道周边。媒体此时已经宣布:达25万人。这是近年来最庞大的凯道集会数字。
在音乐声中,人们慢慢聚集。活动主要发起者1985公民行动联盟的志工在路旁引导,向民众发放黑色的“国防布”和“公民之眼”。他们循序渐进往前走,直到走得不能走。因为前头尽是人海。
这25万穿上白衣的群众,就为了一位服兵役丧生的青年,走到“总统府”前,要求真相,并在那巴洛克式建筑上,打上了投影的绿字:“冤”。
中国人常说六月下雪必有冤屈。此时,正是农历六月,凯达格兰大道的人们不畏酷暑,取“真相大白”之意,着白衫为一条年轻生命的殒落惋惜,也对近期马英九政府种种不当施政作为,发出公民的怒吼。
这场活动的主要策划者为1985公民行动联盟。这联盟最初由39名互不相识,来自医师、研究生、大学生、证券业上班族、软件工程师等各工作领域的网友组成,之所以称1985,也是因为那是台湾军队的申诉专线。
公民,是这场活动的主体,也是意念的主轴。“第一天开会,我向大家做了简报,说明我对活动的想象和命名为公民1985的理由,获得大家同意。而后,我们建立了一个共识,那就是这是一个悲剧,因此没有英雄,不能收割,如果要受访或对外说明,要以非正面、不露全名的方式去做。”主要发起人柳医师说。
他们强调自己都是这个公民社会的一分子,而公民社会的精神就是“我为人人,人人为我”,不愿过分彰显自己。柳医师解释,公民是宪法赋予每个人的身分,公民权的行使却往往只有在投票那天,“蓝绿恶斗导致年轻世代对政治反感,社运却往往被贴上蓝绿恶斗标签;成熟国家的公民运动,只要有正确的理念价值,就会有很多人站出来。”
8月3日晚上活动即将结束之际,1985公民行动联盟发表了一场名为“公民觉醒,最后演说”演讲,开头便直接点出这场“万人送仲丘”的意义:“今天,我们大家一起创造历史,这是台湾有史以来,第一次不由任何政治人物或名人领导,单纯由公民发起、公民策划、公民参与的一场公民活动。”
这段演讲洋洋洒洒近两万字数,时间长达半个多小时,内容从8月3日晚间活动开始谈起,而后说起近期台湾社会抗争的悲愤,再诉求民主的力量和公民的价值。最后,在场十余万人共同举起手机,让现场照上一片银光,从上往下俯瞰,台北仁爱路、中山南路乃至于凯达格兰大道上的白衫军,恰好形成银十字图样,被媒体称为“银十字勋章”。
这个不见经传的演讲者,在这银亮光芒中说:“政府给我们黑暗,我们公民自己照亮这个国家。”
下士之死
人们或者以为是党政人士或重量级名人,才不需政治人物或名人号召,而激起万人上街,同声谴责政府的黑暗?但这一次,在台湾掀起这场风浪的,是一位年仅二十三岁义务役下士洪仲丘的死讯。
成功大学交通管理系毕业的洪仲丘原本7月6日就要退伍,开始他的人生道路,却在最后一次收假归营后,因携带有照相功能的手机,而于6月28日被送到杨梅高山顶营区关禁闭(悔过)。7月3日在营区体能训练后身体不适送医不治。
无法接受洪仲丘死讯的家属,试图找出原因,经媒体揭露后,“被虐死”的可能性引起民众议论和愤慨,借着网络的力量渲染开来,成为全台湾关注的议题。
会形成街头巷尾人人讨论议题的主要原因,无非是台湾成年男性都有服役义务,从军经验对他们而言刻骨铭心。高雄第一科技大学信息管理系教授黄照贵便认为,这事件勾起男人当兵时的委屈,而家中有孩子即将当兵或正在服役的家长也会担心,加上军方对洪仲丘之死的敷衍,相关报导被疯狂转帖,才会引发注目。
军队原就是封闭的领域,为了战争和国防,拥有诸多不可公开的机密。更何况,军事国法拥有另一套法律系统,因而,在军队里发生的事件,时常被遮掩,死者家属更落入无法求知真相的困境。
除了军审制度不透明外,军中罢凌、不当管教等情况时有发生,让台湾国军体系备受指责。洪仲丘之死并非个案,不过就是军方一贯“遇事遮掩、人死不管”的案例之一。1995年,海军南阳舰二兵黄国章离奇落海死亡,军方的借口是:“受不了军中压力而跳海自杀。”但尸体发现时,明显有他杀痕迹,海军总司令部却宣布全案不起诉。
同在1995年,军中不当管教致死案例暴增,年度死亡人数超过400人,在非战争状态下,光是服役就损失这么多宝贵生命,让人不得不质疑军中人权。但当时担任“国防部长”蒋仲苓却说:“哪个地方不死人?”引起社会哗然。尽管在民间的努力下,军中死亡人数已经降低,但洪仲丘的不幸,还是发生了。
乡民的正义
但这一次,社交网络的普及,让过往容易被遮掩的事件迅速被传播开来。网友们一边议论,一边付诸行动。在洪仲丘案中,扮演抗争活动最关键角色的1985公民行动联盟,就是来自台湾最大网络论坛PTT。
1985联盟这个以网络为基地,因议题而临时成立的组织,在一个月之内就发起了两次大型群众运动,其规模和能量远超过许多政党举办的政治活动。
第一次是7月20日到“国防部”抗议的“公民教召”,原本预估五千人的活动,却涌进了3万人,除此之外,还募集到各界上百万元的大小笔捐款。而第二次,也就是8月3日当天“万人送仲丘”的活动,更激出了25万人参与,让人直叹“乡民的力量”不可小觑。
“乡民”是台湾称呼网民的方式,特别意指PTT的使用其。因含有“爱凑热闹”的意思,常被网友用来自嘲。有时候,乡民的热情能够推进网络和社会的关联,形成“乡民的正义。”
1985联盟的发起非常具有网络化特征。联盟发起人Spicycop在洪仲丘事件后,以个人经验发表《我在国军当医官的后送情形实况转播》,获得网友热烈的讨论与支持。网友们在讨论过程中决定展开实际行动,第一次联盟会议上,来自各行各业的39位网友,当下立刻分工,并各自找人参与,他们没有自己的办公室,只是网络串连连结,大家分成媒体、文宣、法律、美工、影音等组别,最后共有100多人一起行动。进入7月份以来,各组每天晚上7时在线开会,有时会持续到半夜。
除了不透露名字,以网络为平台外,他们针对民众的捐款也建立了快速、公开、透明的公布流程,对外说清楚每笔钱的来源和用途。
这样的效率和成绩,连善用新媒体的民进党也惊讶:那些被认定是键盘社运,只会打嘴炮的网友,都走了出来。善于群众动员的民进党重要人物也都忍不住反省:“为什么我们做不到这种成绩?”一位熟悉网络社群的民进党工作人员认为,智能型手机的普及和社群网站的应用,是降低人们参与政治门坎的原因,民众比过往更容易判断政治人物的言行,政治讯息传递速度加快,因而垄断、作假等事情,都会受到挑战。
公民之眼
的确,仲丘死讯传开后,“国防部”迟迟未给答案,推诿情事不断,重要监视器画面竟然凭空消失,只见一片黑色,让民众怀疑军方动了手脚,网友还画了图嘲讽“国防部”根本是“国防布”——以一块黑布遮盖了真相。
离洪仲丘告别式已近,案件却没有进展,公民1985联盟决定在洪仲丘告别式前一天,以及8月3日在凯达格兰大道上举行“万人送仲丘”活动,并对政府提出“还仲丘公道,给家属真相”、“严惩违法失职人员”、“确保军中人权、畅通申诉管道”等三大诉求。
这一天,人人都穿着白衣,绑着黑色的“国防布”,并举起了“公民之眼”的大图,对准“总统府”。而这都是联盟成员脑力激荡而来。
“公民之眼”的构想来自英国左翼作家乔治·奥韦尔的知名作品《1984》,从“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老大哥在看着你)”发想,1985联盟成员设计出“Big Citizen is watching you”,也就是大公民正在看着你。柳医师表示,社会不需要超级英雄,每个公民都要当自己的超级英雄,“公民之眼不分颜色,会时时紧盯政府看”。
除了这些活动设计外,活动现场主题歌曲《你敢有听着咱的歌》也是由网友改编知名音乐剧《悲惨世界》名曲“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而来。原本耳熟能详的旋律,配上台湾人熟悉的台语,在进行曲式节拍中,击起人们的共鸣,迅速在网络上扩散,众人朗朗上口。
歌词一开始便直引原曲意思,唱个“你敢有听着咱唱歌?唱出艰苦人的苦疼,这是咱毋愿一世人,成做奴隶的心声”,亦即“你是否听见我们唱歌?唱出底层人民的苦痛,这是我们这辈子都不愿再当奴隶的心声”。
改编者是过往长期关注社会议题、投入社运的精神科医师吴易澄。他在车上不到两个小时时间便做好这首歌:“虽然创作时间很短,但酝酿时间很长。”因为医院工作关系,无法亲至各个社运现场的遗憾,让他不得不透过音乐来尽己之力,“就是一种召唤吧。”
“我只是在黑暗中摸索着,抓住了一条绳索,没想到这条绳索竟然摇动了大钟。”吴易澄以反纳粹神学家卡尔·巴特所言,来解释这首《你敢有听着咱的歌》出现的意义。
“填词过程许多的感觉跟想法都是累积来的。”吴易澄解释两个小时的创作,源于长期对政府的不满:如果不是政府全面阻绝民意,在政策上以黑箱、威权与卸责为基调,怎么会引来如此民怨?
近几年来,台湾诸多社会运动早摆脱政党、社团和名人,透过网络方式招集参与者、发布讯息,并且监督政府。例如今年三月全台湾四处延烧的反核大游行,就超过二十万上街参与,在这场游行中,不论是演艺人员或者是政治人物都只能默默走在游行队伍之列,无法上台发言。
公民1985联盟也知道自己不是第一个透过网络发起活动者,在《公民觉醒,最后演说》中,便列举了大埔强拆事件、两岸服贸协议等等争议性议题,并肯定过往社会运动的力量和聚集。
柳医师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将这些社运议题写进去,是大家的共识。“我们叫做公民1985行动联盟,最重要的就是公民这两个字。如果二十五万人站出来,都只是要洪案真相,那这个社会对是非正义的价值观就太狭隘了。”
他认为洪仲丘案件具有太多新闻性,容易引起社会重视,其他议题讨论没这么多,于是,他也趁机质疑台下群众是否有选择性正义,但也希望借此召唤出一个精神、一个传统出路之外的某个模式之后,今后能够百花齐放,基于对公民精神的捍卫,和对自由民主人权的坚持,各自去想象属于自己的模式。这是不分颜色与族群的。
吴易澄也说,若要以一句话来为台湾定调,那么就会是“人民无力对抗政府与财团”,如此一来,就会如同卡尔·巴特说的“于是,宏亮的钟声回荡在夜里;希望这能预告黎明”,如果政府继续装聋卖傻,人们当然不会停止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