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伟棠 香港作家、诗人。曾出版诗集《野蛮夜歌》、《八尺雪意》等,文集《衣锦夜行》。
刚刚从西藏回港,恰巧就看到名作家林燕妮女士的《明报》专栏连谈两天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颇感欣喜,因为仓央嘉措虽然近年在内地大红,却一直没有进入香港公众的视野,林女士一谈可能引起不少人对这位传奇的高僧诗人感兴趣。而我去西藏也正因为仓央嘉措,这两年我三入西藏,写成了一本《寻找仓央嘉措》,内有我重新翻译的仓央嘉措情歌/道歌,亦有我论仓央嘉措诗的论文,甚至还有我据此创作的小说和诗,以及寻访游记。
林燕妮女士向来对情对诗独有心得,这次谈仓央嘉措,质疑了一批她看到的所谓仓央嘉措情诗的真伪—被她言中,她所引用的4首诗,有1.8首纯属伪作,像著名的“第一最好不见,如此便可不相恋……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这首所谓《十诫诗》,其实只有第一第二“诫”是可能真实的,其余八诫是当代好事之徒续作,越续越离谱,既失诗之温柔蕴藉之旨,又添世俗男女是非之痴,但被电影《非诚勿扰2》用作片尾曲,流谬更广。
但林燕妮女士判断伪作的依据却来自自己臆断,犯了大错,林女士两度断言仓央嘉措几岁大就进入布达拉宫,不近女色,也没有多少恋爱经验,“无情可谈”,这是个很大的误会。
据西藏人民出版社的《仓央嘉措及其情歌研究资料》及增订本《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诗意三百年》(中国藏学出版社)收集的各种史料,仓央嘉措1683年生于西藏南部最边缘的地方门隅,父亲是宁玛派喇嘛,小时候被五世达赖故后的摄政者勘为灵童后辗转山南各寺修学,直到14岁由五世班禅授戒,继而被引进拉萨坐床。最后被蒙古入侵者拉藏汗陷害,24岁押送北京,路经青海湖遭遇不测。
关于他的结局众说纷纭,有说死于谋杀,有说死于传染病,有说随神迹夜遁,从此隐姓埋名在蒙古广宗寺终老,也有说被康熙送往五台山闭关苦修至圆寂。他的诗也如他的命运一样扑朔迷离,言情与证道彼此交错,颇令有情众生痴醉。我也是为仓央嘉措的命运与诗所迷,耽读十年后,开始翻译他的诗歌和研究他的谜。
转世达赖喇嘛,藏传佛教至尊,慧根天然,所以仓央嘉措亦熟悉显宗密宗经典仪轨,亦在少年时便著作宗教论辩颇多。但仓央嘉措之所以成为今日世界著名的诗人,却是因为他那些多少有点反叛的情歌。从目前流传版本看到,能确认为仓央嘉措所作的约在58首至74首之间,主题大致分为三种:纯粹的情歌、描述爱情与宗教之间的挣扎的抒情诗以及小部分涉及密宗等神秘主义象征的道歌。据此看来,仓央嘉措绝非“无情可谈”,反而是多情深情之至人、深情者,同时代唯一可比之诗人是满族诗人纳兰性德,而多情,只能比之于西诗中唐璜、卡萨诺瓦等传奇人物。从其情诗解读得出,仓央嘉措可以稽考的情人至少有四位,一为幼年青梅竹马,长大后有幽会的门巴族女子;二为山南琼结地方某女子(有说叫仁增旺姆,也有说是与五世达赖同乡的美人达娃卓玛同名女子);三为东面贡布地区某女子,仓央嘉措曾远赴贡布相会;四为拉萨酒坊当垆女子(这可能不只一位)。
仓央嘉措的“艳诗”也成为政敌拉藏汗弹劾他的依据,康熙曾遣使前往布达拉宫勘察,请仓央嘉措赤身裸体端坐其位,围绕其前后左右端详细察却无可挑剔,最后拉藏汗只得以兵强押北上面圣,途中设计陷害之。今天某些译注仓央嘉措的学者也有与拉藏汗异曲同工的道德癖,矫枉过正,强把仓央嘉措情诗统统阐释为宗教隐喻,其实是对诗人仓央嘉措的再次“谋杀”。
仓央嘉措的魅力,正在于他在宗教至尊的地位与世俗浪子的两面性的互相牵扯,从而也造就了他诗歌的张力。从内心矛盾陈述的如这首—
若遵从爱人所愿/就会损弱我的修炼/但若我隐居深山修法/就会伤害她对我的柔情
至于脍炙人口的那句“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几乎就是翻译者曾缄先生自己的创作了,这句诗几乎是从三十年代就在汉人读者心中奠定了仓央嘉措的“情僧”形象。但实际上,仓央嘉措深知世上本无两全其美法,情与理的冲突,最后唯有通过“诗”得以和谐。情道互证—这是我对仓央嘉措成就的最终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