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初访荷兰,是跟着旅游团,抵达阿姆斯特丹头一夜,就餐于一家中国餐厅。到底哪一家,这会儿想不起来,因为海外的中餐馆装潢实在都很像,无非是雕梁画栋、宫灯龙柱、金碧辉煌那一套,既华丽也俗艳。
餐厅的菜倒还有印象,不是因为好吃,而是菜肴虽摆了一整桌,鸡鸭鱼肉样样不缺,可是任凭是炒肉片也好,爆鸡丁也罢,味道却只得三种:一种浇了深色芡汁,酱油味,带点酸;另一种没加酱油亦无醋,也勾了浓芡,汁是白的;第三种则是西红柿酱糖醋汁,厚厚一层淋在炒蛋上,糊糊的,还没入口就觉得腻。我当时猜想,厨房里兴许就只有这三种酱,事前调好,不管炉上烧的是什么,一律区分三大类,起锅淋上酱汁一拌便是,省时省力。
事隔数年,我再来荷兰,代表参与制作的台湾电影到鹿特丹参加电影节。有天没事,有位常来电影节的台湾影人约我到阿姆斯特丹逛逛,晚上就在唐人街附近小馆吃中国菜。上一回惨痛的经验让我原本打算婉拒邀约,转念一想,这位朋友一向挑嘴,找到的馆子应该不差,于是抱着既好奇又有点忐忑的心情去吃那一顿。
结果,朋友不愧是吃遍四方的老饕,那一顿饭菜虽谈不上水平超群,但口味着实地道,菜式很像香港的茶餐厅,原来店老板是香港移民,在香港时就做餐饮这行。
后来,我搬到荷兰,因为丈夫是洋人,平时多半吃洋餐,可兴致一来,两人也会四处品尝中国菜。这才发觉,原来荷兰的中国餐馆分为三派,分别供应正宗中国菜(以粤菜为主)、印度尼西亚式唐餐和不中不西的苏利南式中国菜。如今回想起来,我头一次去的应该是印度尼西亚式唐餐馆,导演朋友带去的那家则是广东馆子。
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鹿特丹曾拥有欧洲最大的华侨社群。原来在1911年,由于荷兰大罢工,荷兰从广东一带引进不少中国劳工。这些华工既肯干粗活,薪资又拿得少,很受雇主欢迎,加上当时鹿特丹港口运输业发达,华人极易找到工作,因此越来越多华工从中国来到荷兰,华侨社会也逐渐成形,专做华工生意的鸦片馆、赌场、妓院等声色场所应运而生,照顾基本口腹之欲的餐馆当然更不少。这些馆子多是广东口味,只不过顾客到底是劳动大众,菜式但求实惠,谈不上精致。
二战后,印度尼西亚独立,大量印度尼西亚华人移民荷兰,新侨的口味和老侨不尽相同,已混杂印度尼西亚风味,于是印度尼西亚式的唐餐馆蔚为新风潮,菜单上除了咕噜肉、炒蛋浇西红柿酱汁(菜名挺美,叫“芙蓉蟹”─虽然里头多半没蟹肉)等所谓中国菜外,也有印度尼西亚炒饭、烤肉串佐香料酱等印度尼西亚菜。这类唐餐馆遍及全荷兰,至今仍占荷兰中餐馆的大宗,是荷兰大众最熟悉的“中国菜”。
第三拨华人来自南美小国苏利南,他们的祖先大多是19世纪晚期从中国穷困地区或印度尼西亚受雇至当地农园的华工,以台山人居多。苏里南在1975年脱离荷兰独立,不少华工后代移居荷兰,当中不少人开起以外卖为主的小馆,供应融合了印度菜、非洲菜、爪哇菜和中国菜多种风味的苏里南式中国菜,最典型的菜式是“苏里南三明治”—椭圆形餐包夹叉烧肉、甜酸鸡等,再上加印度尼西亚泡菜和辣椒酱,不中不西,吃惯面包的荷兰人却爱得很。
荷兰之所以有三派的中餐馆,有其历史缘由,而这百年来的演进史,不也可以反映华人在海外奋斗的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