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邝海炎
在历史学界,杨念群向以大胆采用西方理论著称,其张扬个性下“强悍的解释能力”与“粗糙的实证能力”齐飞,也一直是读书界的有趣话题。但不管争议如何,杨念群的史学才华是不容否认的。更可贵的是,他没有满足于“规范”的历史诠释路径,近年来又鼓吹“感觉主义”,即在历史研究日趋专业化的状况下,锤炼一种“对问题意识的丰满和对历史细节选择的精致起到导引作用”的“感觉”。而他新出版的《生活在哪个朝代最郁闷》无疑就是这一优雅“野心”的展示,该书不是论著,而是随笔集,但正如他自己说的:“操弄随笔犹如孤身入室作案,精心布置一个悬疑的犯罪现场,案发后能躲在暗处偷看观众陷入案情迷思后的种种反应,多少带点儿阴谋家的甜蜜犯罪感。”
那杨念群说的“感觉”是什么?首先是“尊严感”。 “你最喜欢生活在哪个年代”?杨念群回答“晚明”,理由是“和明代比,清代获得了大一统的地盘,也拥有维系这个局面的超级能量,正因此,清代皇家为维系这个放出的大烟花不破灭,终使清朝变成一个千方百计让人活得难受的朝代。难受到什么程度?不是一般的打杀和廷杖,而是用无穷尽的洗脑杖杀你的心灵……一脸真诚地扇起自己的嘴巴,那情形就像大粪浇到头上还以为在洗热水澡,一脸扭曲的舒服相。”想想“文革”时“灵魂深处闹革命”和现在薛蛮子等大v的可怜相,你就不得不对这段话感同身受,因此,一个人有了尊严,才会有对历史的健康评判,奴才对自己被奴役的历史是不会郁闷的。
优秀的历史学者不只解释过去,也回应现实。针对国学热,杨念群调侃:“虽然早有人从心灵鸡汤里喝出了禽流感的味道,可鸡汤照样好卖。”对于抗日愤青,他则告诫“与唐代比,宋代气量狭小,最讲华夷分界,文人叫嚣打仗的声音丝毫不弱,仗却越打越臭,徽钦二宗被掳去不说,连寡妇出征都入了戏文。”更讽刺的是,当年日本牧歌式的庭院因梁思成给美军画了地图而幸免于轰炸,北京却听不进梁思成劝阻、把老建筑拆得七零八落,杨念群是以愤愤道:“自己的文化被邻居拿去后成了真正的文化资源,而我们却通过破坏不断地作践自己,在这种自我阉割式狂欢中还冠冕堂皇地大谈民族振兴。”如此鲜活的“现实感”就是在时评作者里也不多见。
当然,杨念群是历史学者,其充沛灵动的“历史感”才是此书最出彩的地方。龙应台那本风靡读书界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以前就被作家张大春批评为“空洞而虚无的史观”,可具体怎么“空洞虚无”,张大春却没有论证。杨念群则巧妙借助现代史家杨奎松的研究作了精彩发挥,黄仁宇以“解放军士兵构成密集方队,在机关枪密度极大的扇面扫射下,成排冒死冲锋”来推断“林彪的残忍和共产党的无情”。可林彪队伍中有不少没经过多少训练就上了战场的新兵,他们何以毫无胆怯?“龙应台没有想到,也许正是这些玩命扑向枪眼的士兵,某些人刚刚分得了土地,他们是在以血肉捍卫刚刚获得的利益。这些绝非简单的‘炮灰论’所能解释。”于是,杨念群提出了更让人信服的批评:“我们从小受到过太多的‘正义’教育。是非的边界像刀刻在心里的文身。龙应台提供的‘人道’药水似乎可以擦洗掉心灵被‘文身’的耻痛。但龙应台的‘炮灰论’让失败和胜利者并排站立,相互煽情地搂搂抱抱,用‘人道’的眼泪黏合剂把他们强行粘在一起,这当然让两岸的政治家和民众听着受用,有皆大欢喜的催泪效果,但对那些笔下的小人物而言,却又等于是把他们统统抛回到生存的虚无中,恰恰遮蔽了历史发生的线索和真实原因。”在这里,“感觉”帮助了“规范”精确制导,专业“规范”则对煽情和想象进行了解毒,两者相得益彰,历史解释能力大为提高。
杨念群说龙应台是“历史小清新”,所谓小清新,就是消费情绪和好奇,“大众喜欢什么就提供什么的,有服务性,让人觉得舒服,提供娱乐却未能引导读者深层思考”。其实,回望近几年的“民国热”,陈丹青、章诒和等人又何尝不是历史小清新?套一句张晓舟语式—他们要的仅仅是一个小清新的民国,一个陈寅恪、胡适的民国,一个斯文未坠、人文飘香的民国,一言以蔽之,要的是一个没有政治腐败、民生艰难的民国镜像,作为当下的“他者”而清新绽放。而杨念群的“甜蜜犯罪感”显然冒犯了他们的玫瑰色想象,这是历史小清新的不幸,却是大多数读者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