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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镇老街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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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习记者_蒋晨悦 上海报道 摄影_孙炯

马年旧历年过后,虹镇老街迷宫一般的弄堂被封起入口,写上“拆”字。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在上海大大小小的巷战之中,一旦抬出虹镇老街的名头,足以让老街外最凶悍的混混打个寒噤。”网友“大头费里尼”生长于上海,他在微博上这样追忆道。

虹镇老街第一次公开名震上海,是因为于双戈。1987年,这位出身虹镇老街的售票员欠下赌债,潜入“茂新”轮船的保卫室,窃取手枪抢劫银行。他枪杀了一名职员后携款潜逃,最终在女友的姑妈家被抓获。

在老街居民的记忆里,案发之前,于双戈只是默默无闻的小人物,甚至不是所谓的虹镇流氓中出名的一个。外界众口一词传说虹镇老街盛产流氓,但老街居民自己回想传说的由来,又成了莫衷一是的谜题。

但老街居民对自己的形容总还是一致的,都是“社会最底层”,又或是“一辈子翻不了身”。在种种流氓与穷街的传说之下,掩埋的却是底层苏北移民,在上海安身立命的一段旧事。

江北移民

虹镇老街坐落于上海市中心北部,黄浦江从东蜿蜒而过,时间走到这里,仿佛滞留了三十年。

几块木板钉成红漆木门,旧式的铁门栓一头嵌在水泥墙里,挂上一两把生出铜锈的锁。木窗内里被一层铁栅栏隔得严严实实,门大多是敞开着,日光照不进狭窄的里弄,堂屋总还陷在黑暗里。

灶间临街搭起,把弄堂挤成宽约一米的窄道,年过八十的蔡步洲在木躺椅上坐定。“当然记得。”他的眼睛倏忽亮起来,说起逃出家乡的那一夜,在1947年,他约莫十岁,驾着小舢板在夜色中跨过长江。

那是一条走了百年的水路。在蔡步洲之前,长江北岸的人们为了躲避饥荒、战乱、自然灾害,后来因为上海工业勃兴,跨江前来求生。这场移民浪潮从1850年左右开始,持续了近一个世纪。

在他身后的故乡江苏启东,新四军的败退像是一夜之间的事。地主还乡团回来扫荡,与当地民兵拉锯战斗。贫农在土改之后翻身分到田地,却又因此受到诛连,蔡步洲在儿童团的伙伴,就被地主还乡团杀害。

当时蔡步洲已经是儿童团里的红小鬼,早会唱着东洋小曲蒙混日本兵打探消息,叔父又是秘密的地下党,留在启东,可能会丢了性命。

于是他在夜色中驾起一艘小舢板,跨过长江入海口,抵达上海。蔡步洲在上海东北的郊野找到了父亲,“当时父亲也在做贩卖的小生意,就像现在外面卖菜卖杂货的一样。”

那时候,虹镇老街在苏北人耳中是一个响当当的地名。不计其数的苏北人来这里讨生活,扛大包,做苦力,在上海东北的“下只角”地区安顿了下来。

然而从当时的地图上看,真正的繁华还在上海西南部的“上只角”。黄浦江的下游西岸,才是殖民者跑马流连的东方巴黎。

蔡步洲抵达的虹镇老街,是一大片麦田间杂着乱葬岗,“那时候有人挨家挨户地收尸体,就葬在这里”。 他怕极了新坟旧鬼的故事,在夜里总不敢踏出棚屋。

哪怕父亲深信“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蔡步洲还是决意当兵。父亲托舅舅看了蔡步洲三十三个月,但终究没有拦住。最终,他在上海北火车站,跳上了一辆开往松江的火车,成了一名志愿军。

1952年,蔡步洲在朝鲜战场的山洞里给故乡老友写信。炮弹落下来,震灭了灯,他在信末草草写下就此搁笔,落款后又嘱托老友,“如若得空路过上海,且替我去虹镇老街191号,望望家中老父。”

中共建政前后,虹镇老街只有一间间草房子,竹篱笆,木头梁,泥糊砌墙,顶上铺一层芦苇茅草。搭这样一间房子只需要几十元钱。“再穷的人,在这里都能活下去。”虹镇老街要发展到棚户堆叠相连,形成壮观的“滚地龙”,还等要到几十年之后的1980年代。

1954年,飞烟中的一颗火星点燃了飞虹路的草房子,火随风长,直烧掉了一条路上民居。政府在虹镇老街搭起了灾民越冬的安置房,称为“爱国新村”。虹镇老街初具规模,也就在那个时候。

由于搭房子便宜,生活窘迫的下层移民向虹镇聚集。其中又以苏北人、山东青口人居多。而后随着城市改建,更多的居民迁入虹镇老街,仍多是祖籍苏北一带。

瞿家举家迁往虹镇,与蔡步洲家隔街相望,是在1951年,唐山路扩建的时候。瞿家祖籍江苏南通,在返乡团扫荡杀人之时逃往上海。1951年初冬,瞿家在虹镇老街迎来第二个儿子,取名永发。

在瞿永发童年里的记忆中,弄堂里总有一些人,整日活得谨小慎微。他们惧怕一号叫做户籍警的人物。成分不好的人,言行举止都要特别当心,“一次看不顺眼,就写张条子送去劳教”。

蔡步洲不知道,自己的父亲也如此成为了劳改犯。1958年,蔡步洲跟着最后一批志愿军,从朝鲜撤回中国。他回国后就被关押起来,虹镇老街的房子也被没收。因为家中的老父已经被打成反革命,送去安徽劳改。

而后的三年自然灾害里,蔡步洲的父亲死在安徽的农场,他未能殓得一把遗骨。

垂垂老矣的蔡步洲说起初回国的自己,眼里有泪:“后来部队里也有人问起,蔡步洲去了哪里,组织里培养出的红小鬼,怎么就成了反革命?”

贫穷

现在想起童年的生活,瞿永发还会觉得心酸。那时的生活太过困难,父母所在的单位开始动员这些移民迁回家乡,瞿家最终没走。“如果走了,也没有后来这些故事。”

那是1950年代中期,虹镇老街的居民大都被收编入了国营工厂,主要是纺织厂、仪表厂。瞿永发的父亲尚在壮年,进入了钢铁厂,每月带回家六十斤粮食,日子轻松了许多。母亲则在街道生产组,每日糊纸盒子,做五金工具,挣一些补贴家用。日子总是过得拮据,裁下的布料用来纳鞋底,每年总会纳几十双。

在1958年之后,中国开始推行严格的户籍制度,限制农村居民进入城市。为了实行计划经济,国家完成人口统计之后,江北移民正式获得了上海市民的身份。江北一度滚滚而来的移民浪潮,也至此停息。

饥饿是那个年代的集体记忆。瞿永发那时很羡慕父母是双职工的孩子,能够进入里弄幼儿园,“每天中午能喝一点豆浆,吃一两块饼干,我们都很羡慕。”

有些虹镇老街的居民,会将好勇斗狠的根源追溯到那时的多子与贫穷。其实在贫穷之外,政治运动也影响着他们的命运。

瞿永发这辈人伴随着政治运动成长起来。那个年代的英雄成名是因为在考场上交了白卷,校长与老师则是被批斗的对象。到后来,打架成为一件不需要逻辑的事情,一种日常的行为方式,“话不对路也打,看不顺眼也打。”而在学校中,则为女同学、为钱、为当老大打架。老街青年打得凶猛,“后来外面打架为了壮声势,就算没有虹镇老街的人,也会说是虹镇老街的。”

说起打架的名头,瞿永发和蔡步洲最先想起的,却是“文革”时期的武斗。瞿永发比画出一米多长的刀,“只要不打死人,警察都不会找来。”他也不敢去看打架,“万一一块砖飞过来,砸到了怎么办?”

蔡步洲与绍兴上虞人金琏珍恋爱,是缘于公事。部队保卫干事蔡步洲到国棉十八厂调查材料,厂团委派金琏珍配合工作,两人就认得了。“我打电话询问报销单子,她寄给我,我再回信,调查持续得久,就熟络了。”

那时,金琏珍住“上只角”富民路的新式里弄,是旧时海关的家属房。“抽水马桶,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金说起娘家,“但嫁到虹镇老街,要自己倒马桶。”

“所以父母让我住娘家,女儿也生在富民路。”至于看得上蔡,“是他当过志愿军,比解放军又高一等。”

1964年蔡步洲添了儿子,金琏珍忙政治工作,蔡步洲又频繁出差,才请了保姆。保姆的男人被劳教了,女儿在读中专。邻居告诉金:“侬晓得伐,阿姨在卖血。”蔡步洲发狠了,不许她卖,保姆女儿开学,他垫上学费。“老街互助的特点,比富民路有人情味。” 金琏珍现在说。

“文革”开始后不久,瞿永发和同学们天天等在上海老火车站,搭上一辆火车,开始全国串联,他到了北京,挤在国庆阅兵时的天安门广场上,远远望着城楼上模糊的人影,“猜一定有一个是毛主席”。人散后一广场被踩掉的鞋子里,也有他丢下的一双布鞋。

在虹镇贫穷饥饿,打架成风的时候,瞿永发爱上了读书。他常常独自去虹镇附近的图书室,一看就是一整天,过年时收到一毛五分钱压岁钱,就拿去换连环画。这让他在虹镇的少年中像个异数。

“我那时的愿望很简单,就是吃饱饭,和有几本书看。”

在东北插队落户的时候,瞿永发第一次有了余钱,他开始买书,补偿少年时无书可读的缺憾。那时他尚未想到,二十多年之后,自己会在虹镇老街的老屋里放满三层楼的藏书,而自己会位列上海十大藏书家之中。

1978年中国共产党十一届三中全会后,蔡步洲的父亲得以平反。往后一年,在黑龙江停留10年的瞿永发回上海顶替母亲,进入街道工厂。他称“运道不好”,推迟两个月,大批青年回城,全分配至工矿企业。

夹缝

邵建君出生在1980年代后期,童年的时候,他总是穿行在虹镇老街两边幽暗的弄堂里,和小伙伴们一起写作业、玩耍。日子寡淡,如同上海的任何一条里弄,家家日不闭户,而又彼此照应提防外人。夏日天热的傍晚,就在弄堂里支起一张桌子,每家从厨房里端出一道菜,凑在一起吃弄堂菜。

他在虹镇出生成长20多年,回想起老街最重大的事情,“道路拓宽改建出一个菜场算不算呢?”

守着一栋小楼与四壁藏书,瞿永发比老邻居们更晚离开虹镇。他一次次去赴告别的宴席,然后目送邻居们把桌椅衣橱搬上卡车,开离虹镇。

老街谢幕时的模样,早已不是建国前后的草房子。如今虹镇老街的房子,像一个内部四通八达浑然一体的庞然大物。楼宇之间的通道不到一米宽,只能勉强供一个人行走,由于两栋楼之间挨得极近,抬头几乎看不见天日。在四层水泥楼房的顶端,有时还可以看见遥遥欲坠的木头房子。凭借房屋的样式的材质,几乎可以判断出私搭乱建的年代。

那是三十年前,在外界疯传虹镇老街流氓名声的时候,老街居民攒足力气腾挪空间,为儿辈孙辈盖起的房子。

1970年代末,瞿永发结束上山下乡,从东北回到上海,站在自家的虹镇老屋前,开始觉得不适应:“真的是太小了。”

那时家中只剩瞿永发和大哥两户人家。四个弟妹们因为他上山下乡,不必再经受同样命运。计划经济为每个人计划了几平方米的住宿面积,面积不足就福利分房,让一批老街居民得以搬出虹镇。

只有上山下乡归来的老三届,逐渐成为固守虹镇的最后一批人。

1984年,瞿永发开始扩建家中老屋。居民们翻建原来的草房子,先是向弄堂扩建,然后向空中“借天”,各式各样不规则的房子,最终在空中融为一体。如果没有人带领,进入老街很容易迷路。吸毒与色情行业藏身在这里的流言,也逐渐传了起来。

住房环境因此越来越艰难。下雨的时候,门厅里积满了水,就一瓢一瓢舀出去。最怕火灾,一家着火就会迅速蔓延开来。居民李素英家的小孩子在里弄里奔跑玩耍,突然惊叫起来,眼前燃起熊熊大火,但弄堂狭窄,消防车都开不进来。

陶建国夫妇在虹镇老街的店面,也是1980年代扩建的房屋。那时买水泥还需要凭计划,一张户口本只能买半包水泥。为建材发愁的陶建国就只能去翻砂厂,拉回一堆堆黑砂砌墙,如今墙壁里铁砂屑还时不时往外爆。“那时国家太穷了。”

房子拓建到一半的时候,陶建国的妻子下岗了,陶家咬牙接着想办法。随后陶建国自己也下岗了。他们在扩建的房屋里开起了五金商店,两个下岗工人做起了个体户。

瞿永发顶替母亲进入工厂,厂里的干部看这个心思活络的人颇不顺眼。当瞿永发和现在的妻子,当时的厂团支部书记高月英谈起恋爱的时候,还受到领导的阻挠,“说我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那时的国有企业已经是四面漏风的破船,起先一两家倒闭,后来掀起一股浪潮。瞿永发所在的化工厂,也用两万块钱买断了他的工龄,他就此下岗。

瞿永发下海炒股,逢低买入,逢高卖出,竟然赚了百万。他用赚来的钱收购民国古籍,形成规模后,高校与藏书人士,都纷纷找他来借。

邻居们大多没有瞿永发的好运。虹镇老街的居民几乎都是国营工厂的工人,大批大批下岗。那时起瞿永发看多了贫贱夫妻百事哀,“虹镇老街好多家离婚的。”剩下的人则八仙过海,各自谋一条生路。去小区当保安、开车、做交通协警。

那是计划经济最后一次安排老街居民的命运。

虹镇的流氓传说,在于双戈抢劫银行一案时达到了巅峰,并留在了《枪声震惊了上海》的纪实小说里。此外,与长宁帮的火拼,新港街的巷战,则流传在虹镇之外的口耳之间,让虹镇老街成为了上海人如雷贯耳,却不敢踏入的禁区。

几乎与此同时,上海的弄堂开始消失了。1990年代中期,虹镇老街周围绵延成片的弄堂一条一条拆迁改造,平和大楼等高楼一座一座竖了起来,直至再看不见地平线。

老街居民还被圈在幽暗的弄堂里。虹镇居民的文化程度普遍较低,同样低的还有收入水平。瞿永发观察下来,老街的孩子们“只有两三成能上高中、技校,五六成的人都做工、做学徒”。商品房的价格,永远都比他们的积蓄要高。

老街居民想跳出没有文化与贫穷的因果轮回。俞金芳在居委会工作的时候,看到“有的父母为了孩子,宁肯将虹镇老街的房子租出去,添些钱在外面租房子住。”单位福利分房与有经济能力的人,都纷纷离开了虹镇。

拆迁成了老街居民离开虹镇的唯一盼望,他们还守着1954年,政府即将拆迁安置的许诺。然而曾经安排了老街居民大半生的计划经济,早已一去不返。

如今的市场经济有着自己的行事逻辑。七十年过去后,城市扩张,虹镇成为了上海的黄金地段。在房地产商的推动下,虹镇老街终于等到了拆迁的这一天。

陶建国夫妇仍旧不满意。他们眼看着虹镇老街从旧时的上海“下只角”,涨出了每平方米超过四万元的地价。他们的拆迁安置房又分散在上海四郊的松江、南汇、航头,只能自嘲“不会浪费资源给穷人”。对陶氏夫妇来说,这次拆迁叫做 “第二次插队落户。”

虹镇老街居民一生的轨迹,是伴随着诸多兄弟姐妹在贫穷中出生,在读书无用论的年代长成少年,在上山下乡的山野中消磨了青年,回城顶替父母进入工厂后,又在国企倒闭的第一批风潮中失去工作。

老一辈跨过长江闯荡上海的人已经故去,依照习俗成为挂在堂屋里的两张遗像。年轻的一辈纷纷远离虹镇,当年豁出全家力气建起的房屋里,住进了新一代的移民。这批新移民因为改革开放市场经济拥入上海,在街头贩卖水果蔬菜做工,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奋斗。但老街居民并不喜欢他们,“原本没有这么乱,外地人来了才乱。”

拆迁过后,他们将四散到上海四郊的“乡下地”去,老地基下的青砖与凌空摇摇欲坠的私搭木屋,连同举头不见天日的里弄窄道,都将被推倒成一地瓦砾,成为上海旧城改造的一件功绩。

而在坊间流传许久虹镇传说与旧事,或许也就随着这片被推平的棚户化为烟尘,翻过半个多世纪的贫穷与不甘,这段背负污名挣扎在底层的移民历史,在四郊的拆迁安置房中最终平息。

外界惦记的,还是虹镇老街流氓巷战的传说,那几乎是七八十年代上海少年的共同记忆。“大头费里尼”也在想,多年之后,虹镇旧事应该早就烂在了肚子里,“而虹镇出产的大大小小的‘流氓’,也该在城郊的动迁房里度过余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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