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50年代,宋邝文美带张爱玲到香港兰心照相馆拍摄了这张后来广为流传的照片。张爱玲后来说:“我喜欢圆脸,下世投胎,假如不能太美,我愿意有张圆脸。(正如在兰心拍的这张照片,头往上抬,显得脸很圆。)”
宋以朗手中光是张爱玲与他父母的通信就多达六百封,还有不少手册与原稿,市场价值无可估量。
主笔_黄佟佟 香港报道 摄影_廖立科
加多利山又名嘉道理山,是香港嘉道理家族从清末就据下的风水宝地。
从太子道一上来,旺角、油麻地的红尘喧嚣就被树林隔绝,白色的别墅掩映郁郁葱葱热带林中,十足欧洲小镇的感觉。虽然只是九龙区的一个小小山包,但这么多年却一直是香港乃至亚洲最贵的豪宅区,在这里租住的明星名人无数,刘德华、吴君如、澳门赌王还有故去的张国荣,还有,张爱玲的遗产执行人宋以朗先生。
宋以朗当然没有住在别墅里,不是他住不起,而是他现在住的山景大楼是他九岁起就生活的地方,1958年母亲邝文美将这里租下,到1978年,宋家从“文革”中慌乱的中资公司的手中买下来,57年里宋家一直安居于此。而对于天下的张爱玲迷来说,山景大楼的宋家是有“宝光”的所在,因为张爱玲1961年曾借居于此写剧本。世事沧桑,张爱玲这一生住过的地方,也大约只有此处的风景末曾大动,山景大楼一直维持着它当初的样子,用现在的眼光来看是一座不起眼的六层黄色公寓楼,若不是车库里开出开进的锃亮房车,你半点也想不到这旧旧的公寓里也藏龙卧虎。
低调、老派但又有格调和气势,就算到了现在,你仍然可以从山景大楼锃亮的老式电梯和雅致的水磨石地面遥想着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摩登风光。我们一路张望着到了三楼,门铃一响,一位穿着淡蓝条纹衬衣身材高大的男士打开了门,笑眯眯地请我们进门。他刚刚过完六十六岁生日,可这是一个完全与六十岁无关的男人,眼睛又大又沉,目光清澈如水,嘴唇红润,有一种少年人的腼腆羞涩,完全不像传说中那么不好相与的样子。在内地出版界,宋以朗因为持续多年为张爱玲版权纠纷打官司以及为《小团圆》的出版论战,早已变成怒目金刚的代言人。
宋以朗说一句话都异常慎重,纵使已经离开上海66年,他身上也还是有那种老上海中产阶级家庭培养出来的儒雅、绅士。提到之前回上海的感觉,“我代表公司去上海,结果看到一些什么呢,可能是很有趣的东西??”话至此便不肯再说下去,那是他自觉地给人留下的分寸和体面,凡涉及到对人的评价,他总会斟酌半天,可是谈到事的时候,他又像一个久居美国的人一样异常直率而不留情面,比如提到一本1970年代流行的文学杂志,“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还出这杂志”;比如提到某部改编自张爱玲的话剧,他会轻轻冷笑, “这是我看过的全世界最恶劣的话剧”。
20年前,1995年9月8日,张爱玲被发现死于美国加州的公寓中。之后,她的遗产由好友宋淇夫妇保管,宋氏夫妇去世后,他们的儿子宋以朗便成为张爱玲的遗产执行人。过去几年,宋以朗将张爱玲的遗稿《小团圆》、《雷锋塔》……陆续出版,也因此,宋以朗成为华语文化界最受关注的人物之一。他被称为张爱玲研究者、张爱玲专家或者文化人,但对于这些头衔,他都颇不以为然,“我是不用那套(评价系统)。”对他而言,他只是一个迫不得已的遗产执行人,这件事本不应该由他来做。
“但我可以给谁呢,这是没办法的事。”十数年前,宋家早已将张爱玲大笔遗物捐给美国南加州大学东方图书馆,可是十几年过去,并没有多少研究成果出来,而至于那些乌泱乌泱扑上来的自称张爱玲研究者,宋以朗说,“开始很高兴,把资料拿给他们看,后来发现他们另有目的……”
像大多数历经风风雨雨的世家子弟,宋以朗对于这世间的人,保持着自己的距离,几乎没有什么信心,实在没有人,那就自己来。这也印证了一件事,如果一个人一件事涉及太多利益总会招来各种纠纷。张爱玲是出版市场的长青树,而张学更是显学,张爱玲将毕生心爱之物交给宋家,那十四箱遗物就是一座宝山,学术价值无可估量,就算从最庸俗的眼光来看,市场上张爱玲一页书信已经拍卖到近6万港元,宋以朗手中光是张爱玲与他父母的通信就多达六百封,还有不少手册与原稿,市场价值无可估量。
金庸的小说里曾提到天下人都想得到“天下至宝”倚天剑屠龙刀,可是真正拿到的人却日夜不得安宁,身携巨宝的宋以朗在这十数年间也火速由一介技术宅男变成出版界极具争议性的人物:有人说他贪财,有人说他为名,有人攻击他陷祖师奶奶于不义,对此,他的表情却很轻松,“我的责任就是把资料呈到你面前,至于你喜不喜欢,那不是我要思考的问题”。
宋以朗与姐姐宋元琳出钱建立“张爱玲文学五年计划”。其实他大可以按常规做法,把书信拿去拍卖行拍卖,但他还是辛苦地扛起“整理张爱玲遗稿”大旗。
至2014年《少帅》出版之后,宋以朗宣布手上张爱玲较成规模的旧作整理暂告段落,而2015年,与他有关的书籍是一本让人意想不到的新书——《宋家客厅:从钱锺书到张爱玲》。这是一本关于他自己家族的书,历经两年,由宋以朗口述,前《南方都市报》记者陈晓勤整理,用宋以朗的眼光,“以宋淇夫妇为中心,上溯宋春舫,面旁钱锺书、傅雷、吴兴东、张爱玲四位于‘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饱学之士” (陈子善语),有心人更可以借宋家三代人的命运一窥中国近代史的风云。
在《宋家客厅》里,可以看到四位才人——钱锺书、吴兴华、傅雷、张爱玲在不同时期与宋淇的通信,无论是切磋学问指点文学,还是感叹人生际遇,无不显示出相互之间的关系深厚。
相比钱锺书对宋淇的器重,傅雷与宋淇的投契,吴兴华与宋淇“情好过于朋友”,当然最为深厚的是张爱玲。从1952年秋宋淇夫妇在香港结识张爱玲,一直到张去世后参与张爱玲遗作的整理出版,宋家所参与的几乎是张爱玲人生后半部。在书中,宋以朗用大量一手材料,分析现在所热论的张爱玲中后期创作的诸多问题,譬如“关于《秧歌》与《赤地之恋》的评价”、张爱玲“编剧生涯及《红楼梦》剧本风波”、“为什么《色·戒》的王佳芝不可能是郑苹如”等,给出了颇具启发的结论。
宋家客厅里的贵人们
相比北平“林家客厅”(主人梁思成、林徽因夫妇)、上海“曾家客厅”(主人曾孟朴、曾虚白父子)和“邵家客厅”(主人邵洵美),宋家客厅显得更为沉寂。为何近代史上最有名的四大才人都与宋淇惺惺相惜,往还颇深呢?这个命题既关乎命运,也关乎宋家的身世。
“我家原来在上海有很多物业,春华里一条街是我家的,安定坊一条街也是,还有蔡元培住过的愚园路大宅,产权都在我父亲手里。”宋以朗淡淡地说。尽管宋淇认为房产都是害人的东西,但是无疑,宋家在清末民初的年代绝对算是巨富,宋以朗在新书中也坦率提到:“当年宋家富有,源于两段婚姻:一是曾祖父宋季生娶了徐碧云,二是祖父宋春舫娶了朱伦华。” 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中产阶级高帅才和富二代白富美联姻,改变了家族的命运。宋以朗的曾祖母徐碧云的父亲替瑾妃、珍妃的堂兄唐志锐在上海办事,而其祖父娶的又是富甲一方的朱鉴堂的女儿,朱是德资礼和洋行的买办,宋家也因此在上海滩里自有了一席之地。
那个时代的中国,讲究诗书传家,宋家往来无白丁,有华美的客厅招待各方,但这是不够的,谈笑还得有鸿儒。宋以朗的祖父宋春舫本就是近代文人,十二岁考取秀才,1910年考入圣约翰大学,1912年以婚约换取去欧洲留学的机会,他懂七国语言,钻研西洋戏剧,成为中国大学里第一个开设戏剧课的人,他在欧洲购买了大批原版书,成为中国境内有名的“藏书家”,以至于胡适要翻译《莎士比亚全集》也要去参观青岛宋家的“褐木庐”。后来更捐资一万大洋建立青岛海洋馆,而他所建的春润庐更成民国时期名流们在杭州的据点,造访过春润庐的包括章太炎、徐志摩、蒋梦麟、蔡元培、林风眠等文人名流??
在《宋家客厅》出版之前,该书著者之一陈晓勤曾去上海安定坊、杭州春润庐寻访过。春润庐位于杭州北山路54号,临西湖而建,对面是白堤,灰色外墙里是两幢黄色西式花园别墅。 与过去的辉煌不同,现在春润庐有点破败,不少墙皮脱落,窗户结了些蜘蛛网,墙角还堆了不少杂草、垃圾。如今那里属于政府,租住着七八户人家。这里已经与宋家没有关系,这里的住户也不知道宋春舫是谁。
因为肺病,宋春舫48岁就早逝,而宋淇这一辈子也被肺病所累,以至于无法离开香港,虽然拖着病弱的身体,但宋淇一生又凭着自己的精明强干在世事风云里起转承合,穿梭于文化电影与商界。在上海时期,家底甚厚的他做药品与汽车黑市生意,同时又对话剧感兴趣,编有舞台剧《皆大欢喜》,更与钱锺书、吴兴华、夏济安、夏志清、傅雷、张芝联等人皆有深交。
1949年移居香港后,所有家产化为乌有,宋淇不得不白手起家出外打工,他先后在两大电影公司电懋与邵氏担任重职,深得两个电影强人陆运涛与邵逸夫的赏识;还长袖善舞,做过编剧,编过诗集,创办过《文林》,执教过香港中文大学,筹组翻译研究中心并任主任,更以林以亮为名在香港写过大量文艺评论。在退休后,他居然靠炒股票获利甚丰,以嬴弱之身,两度白手起家,是真正奇人一枚。
迫不得已的遗产执行人
也许有了这样光芒的父亲,宋以朗多少显得有点沉寂,事实上,他这一辈子也称得传奇。
宋以朗出生于大时代转折之年1949年,四个月时随家人从上海到了香港,1968年离港赴澳洲。他小时候沉默寡言,父亲的同事甚至不知道他还有个儿子,宋以朗与父辈兴趣迥异, 1968年,他一个人去澳洲留学,主攻是数学,他不是那种上洗手间还在算的数学呆子,他还喜欢看电影、听音乐,兴趣广泛,后来转去美国,因为想了解自己专业又加学了心理学,后来他觉得心理学颇不科学,于是他再改学统计,由硕士读到博士。毕业之后,他做过IT工程师,做过统计师,也做过FBI的同声翻译,后来更成为美国著名媒体调查公司的合伙人。“我找工作很顺利,薪金高,要转行也轻而易举,无论是翻译、金融分折,编程,统计、教新闻学等,我全都胜任。”
2003年回港定居后,他又开设了独立个人博客“东南西北”,将中国内地的消息翻译成英文,速度快而质量优,5000字的《南方周末》报道今天刊出,他第二天就已用流利道地的英文翻译出来,很长的一段时间,他的博客是英美报纸了解中国新闻的一个重要渠道。与此同时,他开始进入张学领域。
虽然他个人对于张爱玲的文学并没有那么大的兴趣,仅仅只是在十二岁时见过这个高高瘦瘦的女人。张爱玲在宋家写剧本的两周就是借住在他的房间。
“她几乎不出房门,看东西凑很近,”这是张爱玲留给他的两点印象,后来他从书柜里看到了几本《赤地之恋》,猎奇式地看过,亦谈不上多么喜欢。很多年间,他和张爱玲同住在美国,但因为是两辈人所以完全没有联系。当2003年从美返港照顾中风的母亲后,他终于发现自己和这个逝于1995年的女作家有了关系,从2007开始他不得已开始整理张爱玲的遗物,直到现在,人们发现这位统计学博士干得很好,书一本一本地出,每一本必引发文化界震动。他不过将一辈子精深研究的统计学很好应用到了对张爱玲的研究上,功力显得游刃有余,一来他本就是一个资料搜集的专家,对于信息异常敏感,二来他手上还有独一无二的研究资料。于是不到十年的时间里,他竟然在做无可做的“张学”上劈仞千里,真正独步天下。
在陈晓勤看来,统计学的思维渗透到了宋以朗的张学研究之中。她说,宋以朗是个很温和的人,说话有点慢,说到兴奋时会笑得咯咯声,他可能看透很多事物,对很多事情不在乎,统计学的思维让他学会不加评价,铺排所有材料出来,让大家去思考去整理。
一个人穷尽一生只能在一个领域里成为专家,而宋以朗却轻松成为许多个领域的专家,他这一生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挑战自己,“因为做不同的事,每次都是挑战,但是如果我闭着眼睛就能完成,我又开始厌倦,想转行……”
他一生没有结过婚,更无儿无女,桌子上摆着照片是姐姐的子女,有记者写他晚年孤苦,他在一篇写张爱玲的文章中暗中反击,“外界有人看到这些描述就觉得张爱玲晚年很凄凉。我觉得,只要张爱玲自己喜欢,何必要求她一定要住花园洋房,坐跑车、养猫狗、吃鲍参翅、穿名牌时装、携高贵手袋、戴钻戒、搞整容?为什么一定要她有个伴侣呢?没有这些东西就一定很凄凉吗?你可能有如此想法,但正如她那篇散文所说的,她要你‘包括她在外’……以我自己来说,最近作家陈玉慧发表了一篇文章回忆数年前上门来探访我,她写:‘宋家现在是宋以朗一个人住,张爱玲的文件和书稿,全置于客厅一大桌上,再加上一墙壁张爱玲或有关张爱玲的著作,除此,没有别的家具或装饰。’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无妻无儿,家徒四壁是很凄凉,反而这种生活我喜欢得很啊!”
谁能规定别人只有儿孙满堂才能得到幸福呢?宋以朗现在的日子过得快活似神仙,“每天就是吃吃喝喝”,他自嘲,当然不止吃吃喝喝,他的快乐来自他的智力生活,他有博客要打理,有版权事务要操办,有书要写,有朋友要见,每天忙得不亦乐乎。家里是简单的,家居还保持着父母在世的场景,连客厅挂的画的他都没动过,还是姐姐的家公美国著名水彩画家曾景文的作品,年月久了,纸也变得黄了,他大笑“那纸变黄,简直发霉了”,连墙上的电话都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流行的那种圆型。他的家与从前比,现代化的东西可能就是一台按摩椅和一部健身用的电动单车,还有书和碟,以及几台大电脑。
我问他,“你觉得你最开心是哪个阶段?是20—30岁,还是30—40岁,还是40—50岁?”
“都是那么开心。”他一刻也没有犹豫,“从来没人逼我做不想做的事,不想做就不做。”
他拥有的金钱,可能几辈子也用不完,可是他好像无心与人比富,除了闲时和朋友吃吃小饭,喝喝红洒,以研究张爱玲为乐,大多数人入不了他的法眼,这一生他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想要的活法,一刻也没有后悔过。
他是幸运的,就像他在《宋家客厅》里总结从祖父开始的宋家三代人,“我们三人人的共通点是,大家都确信我自己一生做的,正是兴趣所在,所以我们是幸运的。”
他对于众人看重的事,他皆不看重,甚至觉得好笑,可是他愿意花好多时间复述他前几天才刚做的一个有趣的彩色的梦,可能,在某种程度上他和他的张爱玲阿姨是一类人,“生活的艺术,有一部分我不是不能领略。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
就像这次采访,那么紧的时间又要拍照又要聊天,走廊前的那些勒杜娟是他聊天的重要主角,他好几次感叹, “浪费了,你们要在两个星期(前)来的话,花就开得很漂亮了,从厅里望出去,简直……”
他长长叹了口气,“现在有点凋零了。”
《宋家客厅:从钱钟书到张爱玲》
宋以朗/著 陈晓勤/整理
花城出版社 2015年4月版
作者宋以朗以“宋家客厅”第三代主任的身份,追述宋春舫、宋淇父子的文和事,梳理宋淇与钱锺书、傅雷、吴兴华、张爱玲这四位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大名鼎鼎的人物在不同的时空的交集。此书各章最初以《宋淇传奇》的总题在《南方都市报》上连载。
南都周刊 × 宋以朗
“研究张爱玲其实有点被逼无奈”
我不是严肃的历史研究者
南都周刊:《宋家客厅》这本书从2011年开始的?
宋以朗: 2011年11月。开始是拒绝的,因为我不相信有这样的事情,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从报纸的立场我不会做这样的事情,题目太偏门。但他们一再坚持,我觉得对我来说是个机遇,大概在十几年前,我当时人还在美国,我三叔宋希跟我说应该帮我爸爸做一些事情,爸爸留下了很多作品,但是真的没有多少人知道或者了解。但那时我没有这样的本事,一是我没有什么资料,而且我不是一个专业写传记的人。如果我父亲还在,有很多资料可以问他,但是他已不在了。
南都周刊:所以其实你对爷爷爸爸了解非常少?
宋以朗:对。我有我自己的办法找到一些资料,比如我找到我父亲在我爷爷宋春舫去世两年后写的一篇文章——《两周年祭》,我就说找到宝了。我不是到图书馆把所有那个年代的报纸都看一遍,我大部分还是依赖家里现存的相关资料。
如果你拿之前报纸上的连载和现在的书比较,你就会发现书有些不同,因为资料在不断丰富中,比如第一期说到我曾祖母有关的人叫志锐,我不记得我爸爸说过。到报纸出版了之后,有一天我姐姐拿了一张纸给我,说爸爸有一次跟她解释家里的那些人的关系写的,他叫唐志锐,是珍妃的哥哥,然后我就上网去查,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情况,把他的名字补回到书里。我三叔让我做这事时,我什么都不懂,但是到了2007年我妈妈过世,至少张爱玲那部分我是要负责的。
南都周刊:为什么您要负责呢,谁给您的任务?
宋以朗:没有。但我可以给谁呢?这是没办法的。开始就先看家里有什么,后来的方法就是说将所有房间里的东西看过一次。因为好几个柜桶全都是信、稿那些东西。我需要将所有的东西看过一遍,这一堆是关于钱锺书,这一堆是关于傅雷,没有这些信,我通过我父亲告诉我的东西可能不超过100个字。
南都周刊:等于您从一个统计学者变成了一个研究历史的人?
宋以朗:我还不是严肃的历史研究者。
南都周刊:宋先生,守着那么多珍宝,晚上会不会睡不着觉?
宋以朗:不会。
研究张爱玲其实有点被逼无奈
南都周刊:其实你对张爱玲的了解仅限于10岁的时候她到你家来住的两个星期。
宋以朗:我小的时候住的房间有一个铁柜,有一沓《赤地之恋》,不是一本。
南都周刊:你看完《赤地之恋》后喜欢吗?
宋以朗:10岁的小孩有很多书是看不下去的,但这本书我至少可以看得下去。那时候香港的报纸会说内地有几千人在山头等着冲过来香港,因为他们实在是饿得什么都没得吃了。内地为什么是这样的,我当时还是小孩看报纸是找不到原因的。她的书让我我明白当时在发生什么。
南都周刊:小的时候你的父母会跟你说这是张爱玲的书,我们跟她很熟吗?
宋以朗:不会。我认识她的时候,我怎么知道她是谁呢,我又怎么会知道40年后她的文学地位会是多高,这些是当时不可能知道的。
南都周刊:你现在是张爱玲的遗产执行人,那之前有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这样的一个角色?
宋以朗:没有。其实是有点被逼无奈。这不应该是我做的,要找一个专业的人士去负责这些事呢,但我发觉不是那么容易,有一些人是不可以信的。
南都周刊:我看你书柜里很多的张爱玲传记,有没有欣赏的传记作者?
宋以朗:我这个柜里的书大部分都是张爱玲的传记,很多都不满意。我其实不喜欢传记,为什么呢?你写一本张爱玲的传记,这个人活了75岁,有几部分是非常详细的,但也有一些没有人知道,所以很多传记就不写。这些书里面只有高全之写的那几本书我觉得是扎实的,他会把这个版本的《赤地之恋》跟不同版本做比较。
在香港要靠卖书就会饿死
南都周刊:你前半生做的工作基本都是单人作战,你对人与人之间有交往的工作会觉得很复杂,你不愿意和任何产生人际关系,对吧?
宋以朗:对的,所以我做媒体调查,我回答客人的问题就是数字。你不要说你一年给多少生意给我,你听到这样的数据你很不开心,那关我什么事。
南都周刊:你有没有测过自己的情商?
宋以朗:没有,人家说我很直,好像没什么感情,觉得我很奇怪。很简单的,人家问我拿一套电影的版权,我不会因为你是谁的朋友或者你想做某一些特别的东西而少收你钱,我已经问过人家说版权是100万,那就所有人都100万。
南都周刊:你给李安会便宜一点么?
宋以朗:没有,这是公价。如果你负担不起,我也会劝你先回去想清楚,因为拍电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南都周刊:您书里说张爱玲去世了,她家徒四壁,然后你说这样的生活自己喜欢就行。我很想知道你的价值观是什么?你觉得什么样的生活才是快乐的生活?
宋以朗:我想写一本自传,会很有趣,为什么?我一个人做过很多行业,当一个行业变成我闭着眼睛都可以做的时候我就不想做了,比如我做程序员烦了,有人问我有没有想过帮警察做翻译,我就觉得很兴趣,就开始做了,做了三四年,又转个行业。
南都周刊:现在研究张爱玲是你此生做得最有乐趣的事情?
宋以朗:不是,我觉得其他事也挺好的。比如“东南西北”网站,刚开始做的时候觉得中国有这么多事情发生,全世界都不知道的,那我自己就写出来,正面的、负面的都写。
南都周刊:出完这本书之后,之后还有什么出版计划?
宋以朗:其实有两个大的项目,一个是留下来的书信,目前有90万字,全部要出书的需要一些时间。另外一个项目,我的自传。如果可能还可以帮我爸爸出一个全集,这有些难度,不是我想做就能做得了的,也要看出版社。
南都周刊:你现在一天是怎么安排的?
宋以朗:吃吃喝喝。
南都周刊:你几乎不看手机。
宋以朗:用手机好烦。
南都周刊:你待在家里会干什么?看碟还是看书,还是做资料整理?
宋以朗:这本书在香港口碑非常好,香港电台的“十大好书”中高中头票。我不知道它卖得怎样,在香港,如果你要靠卖书的话,你就会饿死。你看张爱玲的书,平均下来也就是八千一个月,跟拿综援一样。
南都周刊:给张爱玲整理遗作,做一些研究工作,是不是你这辈子受关注度最高的事情?
宋以朗:不是,绝对不是。比如说我的网站,当时那个影响力远远超过这件事,你可以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