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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与岛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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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与岛民

记者_王宏宇 摄影_卢慧明 三亚报道

江玲的生活,可以说已经完全被房子改变。这位25岁的三亚郊县姑娘,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到位于通海四巷的“黑土地粥棚”打杂,下午两点下班,回到家里睡两个小时,四点整到位于春园海鲜广场的春光食品特产摊位上班,晚上下班,经常已是凌晨。

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了一年多。早点摊上来来往往的食客,没人能猜到她毕业于海口大学城的某外贸职业学院,她学习的专业,是国际贸易。

江玲已经相当满足。在三亚找份工作,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容易。公务员连想都不敢想,创意、广告、营销、旅游等好工作,都已被岛外拿着正规大学证书的高端人才占据,能进入春光食品这个本岛最知名的公司工作,已经是过五关斩六将的结果。她在粥棚每月可以拿到1200元,在春园的工作每月保底可以拿到1600元,遇上旅游季节,两份工作加上提成,可以超过5000元。相比之下,同班毕业的老公在亲戚的工厂做会计,一个月只能拿到3000多元。

即便如此,买房的希望还是越来越渺茫。夫妻俩吃住都在亲戚家,房费是笔不小的开销。孩子扔在老家的幼儿园里,每个学期的报名费是1800元,伙食费700元,相当于每个月500元,长此以往,并不是个办法。但摆在江玲面前的选择,并没有那么多。

 

封闭的生活圈

海南省政府部门日前发布的调研报告称,自上世纪90年代后期该省房地产业开始复苏以来,三亚市80%以上的商品房都卖给了外地人。

郑远新对此并不愤怒,而是感到无奈。作为亚龙湾万豪酒店的财务总监,他从未想过,拥有一处房子距离自己的现实如此遥远。

郑也许可以算作接触外地人最多的三亚人之一。在她所在的酒店,2/3的员工和几乎全部客人,都是来自岛外。但令人惊讶的是,她的业余生活几乎与外地人全无交集。

同很多景区的原住民一样,郑从不去外地人扎堆的景点和海鲜排档,她每天的生活,就是酒店到家的两点一线。她的朋友和闺密,无一例外都是从小长到大的本地人,吃饭喝茶选择的地方,也是本地人常去的肥妈海鲜、红沙渔排,偶尔去外地人较多的商品街买东西,也是买完就走。

其实,从重庆邮电大学毕业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位三亚市1996年文科高考状元曾留在了广州,先后在美孚和高露洁工作的她雷厉风行,根本看不出是来自这个节奏慵懒的小岛。

但一切在一次三亚同学聚会后轰然坍塌。一位处心积虑的本地追求者,只是带她去从小常去的茶楼喝喝茶,打打牌,就让广州这个华南最大的城市在郑远新的心中瞬间失去吸引力,她忽然意识到广州的冬天有多么冷,上下班的通勤一小时有多么浪费生命,而自己又是多么喜欢喝茶打牌的三亚生活。

日子就这样在喝茶打牌的指缝间溜走,她也结了婚,有了娃。偶尔她也会慨叹,2万元一平方米的房价,3000元每月的幼儿园,以及越来越少的老爸茶坊,让这个城市越来越不像三亚,但是又能怎么样呢?

学者杨恒均曾在2011年的一篇博客《寸土寸金的三亚,有几个镇长是海南人?》里提到过这一点:“生活在岛上的民众对一些事物的看法以及总体的思维方式,确实与生活在大陆上的人稍有不同——善良、内敛以及与世无争,这一性格常常让他们成为某种强势力量的受害者。”

不容易的小日子

至少对启德巷上的娟娟小吃店店主阿妹来说,三亚的发展就是浮云。三亚旅游局统计显示,今年春节7天,三亚的旅游收入达到33.2亿元,旅游总收入较2011年春节增长70.35%。但这家已经开业一年的海南粉店,在整个春节期间的盈利,还不够交3500元每月的房租。

阿妹长得白白嫩嫩,看起来并不像本地人。但她的经历却是一个三亚女孩的典型,小学毕业即辍学跟着小姐妹去上海学美容,回来以后开了美容店,却因客源不足变成了开在民宅里的“会员店”。

阿妹的男友小林是郊县的乐东人,最初来三亚时,在阿妹父亲的单位做保安,被父母拆散后,两人的关系转入地下,这家“娟娟小吃店”里的娟娟,其实是小林姑妈的名字。

阿妹一心想帮小林“做点正经事”,俩人一起去上海买了冰淇淋机,学了冰淇淋制作方法,回来却发现根本找不到合适的铺面。花了4万元盘下启德巷的这个门面,却发现这条车来车往坑坑洼洼的巷子,根本不适合做这门生意。

改做海南粉后,现在店里有了一些生意,利润却无论如何也无法与房租持平。现在店里最稳定的收入,来自一台用来出租的麻将机,和一台每月付400元租金的老虎机。小林好赌,几个月下来,又扔到这台老虎机里一万多元。

小林也有苦衷。他的老家在乐东西南部的莺歌海,历史上就是著名的渔场,但这几年渔场资源渐渐枯竭,村里90%以上的年轻人,都只好出来打工。他对于赌博也有自己的看法,“你看世界上哪个旅游城市,不是靠赌博发展起来的?”

小林接下来就准备赌一下。他打算把小吃店盘出去,用得到的钱在旅游淡季买一部7座小客车,专门在旺季时接酒店的生意。阿妹觉得他的想法有道理。最近有人来咨询,打算出35000元盘下这个门面,用来专门放老虎机。阿妹觉得这次能成,最起码的一点,老虎机再诱惑,小林也没时间来玩了。

争食的外来者

在数十万游客熙来攘往喧嚣不堪的三亚,本地人已经成为社会意义上的少数。他们沉默寡言,行走在这个旅游城市的边缘,成为一个被忽视的存在。一个典型的例子是,2010年海南人口普查显示,三亚在过去10年间,常住人口增加了20万人。

三亚市旅游协会秘书长谢祥项估计,在三亚的候鸟人口,光是东北人就有大约15万人,来三亚大概分为两个阶段,一是非典前后靠口碑相传来到三亚这个健康岛,二是2002-2005年东北老工业基地改制,很多人买断工龄后拿着钱“闯海南”来到三亚,在三亚房产泡沫时置业,“光是我就知道有个老板朋友,买房一下子买了100多套,后来一套套分给所有亲属。”

在此之后,纷至沓来的还有北京人、上海人、江苏人、四川人,小小的三亚,几年间就变得拥挤不堪。以河西区的群众社区为例,近万人的小区,外来人口就有3000多人。

“这给城市管理带来相当大的挑战。”谢祥项说。本地人认为这些外来人抢夺了三亚的资源,也抬高了当地的物价。他们说,楼价都是外来人炒起来的。

为了保证旅游业的发展,三亚政策在相当程度上向外地游客倾斜,以医疗为例,据三亚媒体消息,到去年底正式和海南开展异地就医结算的省市扩大到14个,由于开放异地结算,导致本地人就医经常面临人满为患的局面。

不仅如此,教育、交通等方面也日渐吃紧,郑远新说,三亚常住人口正以每年数万的速度递增,但从她1996年毕业到现在,三亚市内的公立中学只增加了两所。至于交通,近几年三亚交通频亮红灯,春节期间发生长达数小时的堵车已经屡见不鲜,但三亚在交通方面的投入,绝大部分仍然投在了海棠湾等旅游区。

与此同时,相当数目的外地游客来到三亚,却并未给本地普通居民带来收入。湘投银泰酒店营运总经理刘凯强说,他曾经在今年春节见过自驾游的一家人来三亚过年,“满满一后备箱,全是吃的,整个春节他们没有出家门一步。”而记者在鸿港市场遇到一位来自哈尔滨的李阿姨,也表示说,今年过年她家飞来三亚,光是超重的行李就交了1000多元,“全是猪肉”。

这仅是特例。事实上,从房价到地价,再到物价,三亚都已经直追内地一线城市水平。即便是三亚本地产的椰子,几年间价格都翻了番。明润海鲜的老板黄明润表示,春节期间三亚的主副食和海鲜价格普遍上涨,其中很多海鲜的进价甚至翻番,“去年我们去北京旅游,就已经发现北京的海鲜其实比我们这里便宜。”

这样的趋势并没有短时间内改变的迹象。三亚市日前公布了新一年总计达2283.7亿元的投资计划,其中社会民生项目9个,总投资约171.6亿元,仅相当于旅游房地产项目投入的1/10强。

“我们和你们一样”

但三亚人对此并不关心,或者说,他们并不清楚,面对这样的情况时,自己究竟该做些什么。“三亚本地人的生活态度,还带有岛民的色彩,很多人不是很适应竞争社会的节奏,举个例子,很多本地家庭可能其中一个人月薪拿到2000元,另一个人就可能不工作了,专心在家带孩子。”郑远新说。

相比之下,外地人却要踊跃得多。在三亚湾这片绵延20多公里的海滩上,每天聚集着的数万老人,他们都是11月就来到这里“猫冬”、4月天热就离开的“候鸟”,他们聚集这片海滩上的标志建筑“海月广场”附近,组成了上百人的“论坛”,每天讨论与自身紧密相关的“国家大事”。

今天的议题,是报纸报道的三亚警察骂东北人“东北猪”的话题。双方各有数名唇枪舌剑的辩手,分别扮演三亚人和东北人,用南腔北调阐述着各自的论点。

但本地人对这些“候鸟”很是漠然,觉得这是跟自己没有关系的陌生人,对于外面媒体热议的宰客事件,一些本地人也漠不关心。

“从宰客,到本土人才的匮乏,到本土企业创造力的疲软,说到底都是一个社会问题和管理问题。”谢祥项说,“举个例子,我们现在经常有酒店抱怨私家沙滩被原住民骚扰,那我们开发土地时,有没有考虑过原住民的出路?拿征地来说,假如补偿款是200万,那我们能不能给100万,把剩下的划入集体基金,投入到实体,比如做酒店配套的旅游从业人员村,旅游企业的后勤服务区,这样就可以让发展进入良性循环。”

在谢祥项看来,三亚“人才荒”的原因有几个,包括本岛教育水平低,不愿从事服务行业,以及低端工种工资水平偏低等,解决这个问题的途径一是在本地人才培养上采取政府和企业扶持的“菲佣模式”,二是在国内率先尝试服务费改小费,“很多企业动辄10%以上的服务费,拿出来完全可以搞定员工工资了。”

但远水解不了近渴。黄明润感到头疼的是,这个月10号刚发完工资,店里的员工多一半就拿着钱回了老家,店里只剩下四五个人,几乎无法开张。而几次在店里抓小偷的经历,也让他对原住民的“堕落”感到震惊,“我从他们手里把东西抢回来,他不仅不害臊,还回头冲我嘿嘿笑。”

本地人阿妹对小偷的事倒不担心。她说,“不要把本地人想得那么不可救药。很多本岛人长这么大都没有出过岛,他们看着你问路不答话,是被骗子骗怕了。在这一点上,其实我们和你们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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