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Evan Osnos(欧逸文) 编译_王正
2007年夏末,“元朗赌神”萧润平定期从香港出发到澳门去赌博。
澳门是中国唯一可以合法赌博的地方。截至2006年,澳门的博彩业收入已经超过当时“世界博彩业之都”拉斯维加斯,而如今经澳门出入的资金数量早已超过了拉斯维加斯的五倍以上。
萧润平此前从未发迹,他在香港乡下贫民窟的铁皮棚屋里长大。幼年时,洪灾、台风、旱灾接踵而至,生活非常艰难。他有五个兄弟姐妹,小学毕业后就没再上学。除了当过理发师,他还做过裁缝、建筑工人。
按说赌博在香港是违法行为,但和中国其他地方一样,赌博是生活中不能张扬却又不可或缺的一部分。9岁时,萧润平就挤进人群观看人家打牌,13岁时就替地下赌场看场子,负责观察赌徒的手上动作。“我善于观察人们的动作,只要看到有人出老千,我就立马向老板汇报。”萧润平说。
成年后,他继续打牌,但赢少输多。此人其貌不扬,身材干瘦,胖脸盘,头发稀疏,眼神充满警惕。在他居住的福兴村,人们称他“烂赌平”。
当理发师时,萧润平结识了当地一个瘦巴巴的少年王鉴明。他们少年时身世颇为相似,虽然彼此见面不多,但萧润平说他们“亲如兄弟”。王鉴明后来当上了澳门的“博彩中介”,专门负责物色赌徒,他物色到的其中一人便是萧润平。
萧润平每周乘渡船去澳门一两次。每天去澳门试试手气的人多达7万人,其中超过半数来自内地。2007年8月,萧润平刚刚定期往返澳门几个星期后,便手气爆棚。在王鉴明的推荐下,他进入了仅向顶级富豪开放的贵宾室,定期往返澳门的方式也改为乘坐直升机。他赢得越多,王鉴明的抽头和小费也就越多。
不过,是年冬天,萧润平的成功随即引发了一系列事件,震惊了澳门赌业。事实上,萧润平和“世界第一赌城”澳门一样,如迷雾一般,让外人很难看得清楚。
金融犯罪的化粪池
即使按照中国的标准,澳门的发展速度也是惊人的:10年来经济增长速度为年均19%,几乎是中国内地经济发展速度的两倍。2010年,澳门的赌资总额达到了6000亿美元,几乎是美国每年所有自动取款机提取的现金总额。
眼下,美国博彩企业正快马加鞭进入澳门。2006年,斯蒂夫·韦恩这位曾于上世纪90年代造就了拉斯维加斯复兴的富豪在澳门开设了一家赌场,这家赌场为他带来了不菲的营收。目前他在学习汉语,并计划将公司总部迁往澳门。他曾说:“我们实际上是一家中国公司了,不是美国公司。”
不过,美国政府逐渐认识到,澳门赌桌上来往的赌资只是冰山一角。2011年的一份政府报告显示:“来自中国内地的巨额赌资以及美资赌场的增长带动了澳门博彩业的快速发展,但这一发展过程中处处可见腐败、有组织犯罪以及洗钱行为。”
美国外交官在一份内部电文中说,澳门已经变成了“澳门洗钱服务中心”了。小布什政府东亚和太平洋事务资深咨询专家大卫·埃舍尔把澳门称作金融犯罪的化粪池:“这里过去上演着007电影的一幕幕,而如今升级到了《谍影重重》的地步。”
形形色色的阴谋伴随着澳门这座城市的历史。1564年,葡萄牙人帮助中国当地渔民打击海盗,借机骗取了中国政府的信任,取得了澳门的租借权,澳门成为印度和日本之间的重要中转站。但后来人们发现香港这座港口更加优良,于是澳门便面临着其他选择:鸦片、娼妓以及赌博。20世纪30年代,荷兰作家Hendrik de Leeuw称:“澳门聚集了世界上所有的社会渣滓、醉醺醺的船老大,是四海漂泊的流浪汉、失意者的居所,这里美丽而野性的浪女数量比世界上其他任何港口都要多。这里就是地狱。”
但澳门还有另外一番景象,这里洋溢着中西合璧的风情,有着巴洛克式风情的天主教堂,咖啡馆里悠闲的外国老人品着咖啡。政府财税收入往往超过其预算的两倍以上,政府经常向居民发放现金支票。《澳门商业》杂志主编Paulo Azevedo说:“拉斯维加斯用了75年时间做到的事,我们用15年的时间就做到了。”
突飞猛进的经济发展,造成这座城市在许多方面都面临不足。有一个月,全澳门的硬币几乎都不够用了。赌场改变了生活和工作的节奏,而并非人人都对此表示欢迎。一位担任澳门立委的中学教师坦言:“学生们都说:我立马就能在赌场找到一份工作,挣钱比我的老师还要多。”
微缩版战场
斯蒂夫·韦恩在澳门建造的永利赌场附设有两家酒店,这里的路易威登专卖店单位面积的销售额居全球之冠;这里的装潢富丽堂皇,赌场经理说,中国客人要求这里要超级奢华,因为来的人不是总裁就是老板;这里的米其林星级饭店有一位驻场诗人专门为每一位贵宾客户作一首诗,连座位旁放置手提包的小凳子也是真皮缝制的。
永利赌场将中国的福气和财运等概念发扬光大。酒店方发现SPA包房的数量是四个,由于四的汉语谐音不够吉利,因此他们在大厅里又装了一排假门,以示共有八个包房,讨“发”的彩头。游客们聚集在大堂里围观金龙表演,每隔一小时,一条条栩栩如生的巨龙便从洞中爬出,扶摇直上,火红的眼睛熠熠发光,鼻孔中喷出浓烟。
中国的赌博历史可以追溯到夏朝。澳门大学蓝志雄教授说:“政府颁布政令禁止赌博,但政府官员自己却赌得最凶。虽然被褫夺官职、杖责、囚禁乃至流放,但历朝历代赌博之风依然不减。我想知道,为什么中国人都喜欢赌博?”
经过6年的研究,蓝教授将每张赌桌看作一场“微缩版的战场”,这里进行着科学和信仰的博弈。他讲了几条常见的迷信:要想运气好,就要穿红内裤;出门前把家里所有灯都打开;要避免晦气,去赌场的路上就要避开和尚和尼姑。
中国赌徒在赌钱时很少喝酒,但总会有人不时拍起桌子,要么是庆幸自己又赢了一把,要么是气自己手气太背,要么是拼命要扭转牌运。一天夜里,我在百家乐赌桌前看到一个人正在揭牌,此人身材瘦削,浓眉大眼,涨红的脸上汗珠闪闪发亮。他慢慢地掀开纸牌边缘,旁边一个家伙嘴里喊着:“小!小!”最终,那人瞥到牌面数字后,脸都气歪了,把牌朝对面扔了过去。
蓝教授说:“美国人喜欢认为自己能够掌握命运,而中国人认为命运是外在的。”调查表明,赌场里的赌徒喜欢把赌博看作投资,把投资看作赌博。在中国人看来,股市和房地产市场跟赌场没什么差别。研究者对比了中美对金融风险的不同态度,在一系列实验中,他们发现绝大多数中国投资者认为自己比美国人更谨慎。但实际远非如此,中国人比同等财富的西方人所冒的风险要大得多。
在中国长期生活,我逐渐认识到,中国朋友们所做的财务决策在我看来风险极大:用自家积蓄来办企业,没有找到工作就移民到外国。对此,一个研究假设是“软垫理论”,即在传统的中国大家庭当中,一旦生意失败,还可以向其他家庭成员寻求帮助。
而另一理论则更加贴合当下的经济腾飞年代。澳门大学经济学家Richardo Siu认为:“人们认为冒险不仅是可以的,而且有实用价值。对于刚刚从贫穷阶段过渡到中层阶级的人们,他们会想:如果我失去了一半资产,还能熬过去,我不会再受穷的。过了几年,又会挣回来。但如果我赢了呢?那可就是百万富翁了。”
外来大亨
在澳门博彩业,风头无人盖过何鸿燊。这位身材修长、风度翩翩的90岁大亨年轻时专门勾搭二流明星和舞女,探戈舞跳得极棒,经常坐在自己那辆牌照为HK-1的劳斯莱斯汽车里,在香港漫游。
何鸿燊的生意始于二战期间,他从10元起家,二战结束时,已经挣了100多万元,从此经营范围拓展到航空业、房地产和运输业。1962年他和合伙人买下澳门的赌场并获得了40年的独家经营权,他的赌场生意甚至做到了伊朗、菲律宾和朝鲜。
多年来,外国政府怀疑何鸿燊与中国的有组织犯罪有着密切联系。何鸿燊家族希望在美国和澳大利亚经营赌场,但申请均被驳回。2009年,新泽西州政府部门认为米高梅集团与何鸿燊女儿何超琼成立的合资公司不符合政府规定,即赌场应避免与“声名狼藉或道德败坏者”做生意。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令人吃惊:新泽西州政府给米高梅集团下了最后通牒,要求他们要么与何鸿燊家族一刀两断,要么就退出他们在大西洋城营收最高的赌场股份。米高梅选择了澳门,如今正在将其在大西洋城的股份转让掉。
何鸿燊的独家经营权于2002年失效,获得了经营执照的外资赌场大批涌入。第一家开业的外资赌场是澳门金沙赌场,后台老板谢尔登·阿德尔森来自拉斯维加斯,被《福布斯》杂志评为全美富豪榜第7名。阿德尔森说自己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投资者”。10来年前,他就看中了澳门是中国13亿人口的门户,并成功地获得了中国政府的批准。他曾亲口说,将来某一天澳门也许会助他在财富方面超过比尔·盖茨和沃伦·巴菲特。
2004年5月金沙赌场开业时,数千人挤在门口,赌场高大的金属门在人群挤压下开始渐渐不支。“每当大门的铰链断裂一下,民众便欢呼一声。他们将正大门的每一道门都挤坏了。这就是赌场开业时的情形,他们如潮水般拥入了赌场。”阿德尔森回忆说。
仅仅一年时间,金沙澳门赌场就收回了建筑成本2.65亿美元,于是阿德尔森决定实现他梦中灵光一现的想法,将拉斯维加斯的赌场在澳门复制出来。他的公司用300万立方米的砂土填海造地,将路环岛和氹仔岛连接为一体,投资24亿美元的澳门威尼斯人正式开业。这一巨无霸是拉斯维加斯威尼斯人的翻版,其赌场面积居全球之冠。
三合会与博彩中介
拉斯维加斯大部分利润来自老虎机里的硬币,而澳门赌场里四分之三的营收却来自贵宾室里的巨额赌资。
一般情况下,赌场要靠博彩公司来解决在澳门经营赌场时面临的一些实际困难。在中国内地做赌场广告是违法的,而且内地公民赴澳门单程不得携带超过3000美元现金。更麻烦的是,在内地收赌债也是违法行为。
这种背景下,博彩中介公司就有了用武之地。如果腐败官僚或经理想隐匿其灰色收入,博彩中介公司可以帮助他们在国境一端接收现金,在国境线另一端以筹码形式退回。
尽管博彩中介行业不乏奉公守法之辈,但他们总是与有组织犯罪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三合会在港澳的暴力活动在过去十年中有所收敛,因为在他们眼中,毒品和小规模犯罪方面的争端算不了什么,他们将眼光投向更加繁荣的中国内地,从事洗钱、金融诈骗和赌博业务,歹徒们也摇身一变,成为犯罪学家口中的“灰色企业家”。
三合会越来越像企业,而企业也越来越像三合会,两者之间很难区分。香港皇家警察刑事情报科前督察Steve Vickers说:“据我所知,没有哪个中国的博彩中介不与三合会有勾结的。”一位39岁的博彩中介告诉我,当他20多岁刚入行时,三合会成员是从业的必备条件,而在过去十年中,从业条件放宽到“任何能搞来钱,搞定客户的人”,他说:“如果一个人在澳门不赌上几十万美元,就不是真正的顾客。”如果客户不还钱呢?“我们到他所在的城市,打电话给他。如果有必要,我们等上几天。就是要给他点压力。”
8年前美资赌场来到澳门时,观察家们预言,华尔街的监管和美国政府机构会将有组织犯罪从澳门的博彩业驱逐出去,但博彩中介行业还是脱不了与三合会的干系,在澳门的每一家美资赌场里都有博彩中介的身影,主要还是因为他们能够从中国内地收来赌债。美国赌场要求他们严格遵守澳门和美国法律,严防从事洗钱和有组织犯罪,但在实际执行中很难到位。
曾主管澳门金沙赌场保安部门的前联邦调查局干探Grove说,美资赌场都要求身份背景调查,执行国际会计标准等其他方法预防有组织犯罪,但三合会总能找到一些新点子来对付。随着拉斯维加斯一蹶不振,这些赌场也不敢与博彩中介们翻脸,生怕失去他们带来的客户。
“烂赌平”引发的赌业地震
萧润平在澳门的成功引起了关注。《苹果日报》提到:一位神秘人物往返于港澳之间,积累了超过1.5亿元的财富。“究竟是他特别幸运,还是拥有点石成金的本领?”报纸刊出后,“烂赌平”声名鹊起,被称作“赌神”。
萧润平出名后,他20岁的儿子接到一系列威胁电话,一天夜里有人潜入福兴村,想放火烧毁萧润平的房子。最后,萧润平的朋友王鉴明也接到电话,有人愤怒地要求开会讨论“烂赌平”是否出了老千。
萧润平的房子被纵火几个星期后,三合会召集一些人到香港郊区开会,召集人施华伦是臭名昭著的三合会组织——和合图的中层骨干。施华伦要手下人制定计划敲诈萧润平。据一名成员后来供述:“有个老板想让一个人把一部分钱吐回来。”他们的计划很直接:收拾一下王鉴明,打断他的手脚,让萧润平乖乖地把赢来的钱退出来。
有的黑帮成员打起了退堂鼓,被老板大骂一通后,只好表面上装作同意,但背地里向警方举报了这一案件。最终,五名黑帮分子被警方逮捕,被处以8年半到14年不等的有期徒刑。而萧润平也被逮捕,因为警方怀疑他要密谋杀害朋友王鉴明。
调查结论表明,萧润平未参与任何此类阴谋,因此被无条件释放。警方也拘捕了后台老板张弛泰(音译),但此人立马就被放了出来。施华伦的辩护律师John Haynes感慨说:“小鱼小虾坐牢了,大老板却在澳门逍遥自在,没有受到任何指控。”
萧润平和王鉴明也出席庭审,法官要求萧润平说出自己在五个月期间赢钱总额。萧润平估计自己赢了大约1300万美元,而王鉴明则认为数目为7700万美元。
审判结束一年后,香港的NEXT杂志载文称萧润平出老千,买通马仔观察对手的状态,借机增大自己的赢盘概率。对此,萧润平从未作出回应,后来他就消失了。
2010年,路透社对该审判重新进行审视,发现了一个关键细节:如果法官所述并非虚言,三合会头目张弛泰在澳门金沙赌场的贵宾室里“说话有分量”,而且还可能与博彩业有其他联系,那么这一关系将成为“第一例有案可查的”、与黑帮勾结的澳门美资赌场。内华达州法律规定,任何博彩公司,无论是在内华达州还是世界其他地方,都不得与博彩业内的不诚信人物勾结,因此金沙赌场有违法之嫌。
拉斯维加斯的金沙赌场迅速发表声明,撇清自己与张弛泰的勾结嫌疑,但其内部调查表明,张弛泰的确在其旗下公司的一个赌场的贵宾房中扮演着“担保人”的角色。是年秋天,金沙赌场前主管Steve Jacobs指控老板谢尔登·阿德尔森虽然了解到三合会可能介入“赌神”事件,但依然要“积极推进博彩中介行业”,并在金沙赌场雇佣一名澳门立委,这可能造成金沙违反了《反海外腐败法》。
2011年3月,金沙披露,他们正接受美国司法部和证券交易委员会就该公司是否违反《反海外腐败法》的调查。虽然阿德尔森竭力否认一切指控,并称“清者自清”,但对于这些美资赌场老板来说,在澳门做生意越来越不透明,也越发复杂,令他们难以掌控。他们想把在美国的成功经验搬到澳门,但其实他们的财富不得不依赖中国的三合会。
尽管如此,他们并不打算退出澳门市场。香港皇家警察刑事情报科前督察Steve Vickers认为:“在博彩企业于美国上市,与同澳门的博彩中介合作之间,他们的选择可能是不要在美国上市。”
另外,即使澳门能够通过华尔街和美国政府的监管,最大的问题还在中国。事实上,内地公民去澳门要获得港澳通行证,2008年金融危机期间,中国政府收紧了签证数量,澳门赌场收入大幅下挫,金沙股价下跌99%,阿德尔森家族资产缩水200多亿美元。
眼下,澳门正面临着新一轮的飞速发展。正在施工的高铁线路将澳门与内地连接起来,而世界上最长的跨海大桥——港澳大桥将于三四年内建成。通车后,港澳之间仅需半小时车程。尽管美国联邦政府的调查仍在继续,但澳门很少有人有兴趣和能力来对博彩业进行严格监管。由于博彩业给澳门带来了巨大收益,政府难以拒绝,而每年派发给澳门公民的利是更像是“毒品”,让公民“封口”。
“赌神”的传说看似由一连串偶然事件引发,但从另一个角度看来,萧润平靠的并不是运气,而是个人利益的激烈冲突。如果说,拉斯维加斯反映的是美国那个胡作非为的时代精神,那么澳门就是当今中国繁荣的缩影。
萧润平狂扫澳门赌场四年后,香港的朋友告诉我萧润平将回到老家,因为他已经得到了另一个三合会组织——和胜和的保护。我问他这些年在哪儿东躲西藏,他说驱车走遍中国,有时住五星级酒店,有时呆在小地方。在江西的山里呆了八个月,冬天都差点冻僵了。
我问他是否出老千,他说:“记者们光听那些输钱的家伙造谣。大家都说我在赌桌上出老千,这不可能。赌博时,随时都有至少10双眼睛盯着我,我怎么出老千呢?”
萧润平说,为了孩子,他不会去澳门了。“我不希望他们去赌博。他们当中两人都获得了本科学位,一个是硕士。他们都是好孩子,不说脏话。”
夜幕降临,萧润平开着黑色雷萨克斯SUV带我去车站。他说:“过去我随时想去威尼斯人赌场,随时都有直升机来接我。现在房地产利润空间更大,比赌博、贩毒好多了。”
他指着眼前的建筑工地,继续说:“这些房子,我花几百万盖一栋,一转手就能卖个上千万。”(本文来自《纽约客》,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