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_曾向荣 湖南衡阳报道 插图_陈禹
5月16日,湖南衡南县三塘镇廖家原定当天乔迁新居,男主人廖崇舟提前定好了酒席,定金也交了,但女主人陈妤娜未能等到这一天。
4月28日中午,这位结核内科医生惨死在衡阳市第三人民医院南院(以下简称“衡阳三院南院”)住院部大楼的办公室里,法医鉴定显示,陈妤娜身上被刺28刀。湖南衡阳警方已侦破此案,嫌疑犯是她诊治过的一位病人。
陈妤娜的家在衡南县一个叫三塘镇的地方,这里和衡阳市蒸湘区交界。丈夫廖崇舟在镇上的中心医院当了十年医生,近在咫尺,走几步路就到。而离她工作的衡阳三院南院,需要走两公里的国道,位置偏僻。沿着这条国道向东前行10公里,就抵达衡阳市中心城区——那是他俩相识之地,两人是南华大学的同班同学。
5月3日,记者见到廖崇舟,他仍不能接受妻子已经死去的现实。用他的话说,一家老小陷入三种悲痛中,“老年丧女,中年丧妻,幼年丧母”。廖的姐姐廖崇辉不放心弟弟,事发后从外地赶过来照顾。
如果没有这场惨剧,廖崇舟的感觉是“生活越来越好,越来越幸福”。工作十年,结婚七年,夫妻俩积攒了一些经济实力。他们在衡阳市区买了一套新房,刚装修完,妻子选好了所有的电器和家具,准备在5月16日乔迁新居。丈夫定了几桌喜酒,“连定金也交了”。
丧妻之痛突袭而至,廖崇舟的幸福生活戛然而止。
血案
4月28日,这一天是星期六,因为五一节放假调休,要照常上班。不过,对陈妤娜来说,她的作息规律与周末无关,因为医生只有轮休,并不按节假日排班,去年除夕,陈妤娜就是在医院过的。
陈妤娜轮值24小时班,她需要从4月28日早8时,值到4月29日早8时。
南都周刊记者采访多位知情者,描摹出这位住院医生工作的作息状态。
以五天为一个周期计,第一天8时至第二天8时,为24小时值班。在该时段,住院部大楼四楼所有新住院的结核病人,她都需负责,比如写病历、开医嘱、做检查。已入住的病人,若出现特殊情况,需进行紧急处理。
第二天8时到10时是查房时间,平均每个医生需负责10个患者,记录病情,看要不要修改治疗方案。查完房后,若无事就可回家。第三天8时到10时仍是查房时间;第四天8时至第五天8时,为又一个24小时轮值。
陈妤娜的科室有四个住院医生,他们每天都要到医院报到,如果家里有事需要请假,就必须请同事顶替。
不久前,陈妤娜成为总住院医师。“这是个技术职务,可以看整个楼层病人的病,还起质量监督的作用。”知情者说。
血案发生后,衡阳三院南院的医生小可(化名)回忆了案发后的现场。小可在1楼病区,陈妤娜在4楼病区。“大约中午2点多,我接到急救电话,说4楼有人需要抢救。我来不急等电梯,立刻从楼梯一口气冲上4楼,楼道里可见滴滴血迹。来到4楼,见到触目惊心的一幕,一个人倒在血泊中。这个人不是别人,而是与自己同时值班的医师陈妤娜。我与护士立刻进行抢救,但已经晚了,她颈部受多处刀伤,颈部动脉血管被刺破,鲜血流了一地,我到达时,她已没有了呼吸及心跳。”
几乎同时,在衡阳市区上班的廖崇舟接到医院的电话,称他妻子被砍,救护车会把她送到衡阳市中心医院抢救。廖崇舟急忙开车赶往市中心医院,还没进医院大门,他就接到了妻子的死讯,时间是下午2点45分。
下午3点多,廖崇舟赶到衡阳三院南院,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向住院部大楼,只跑了100多米,就被人拦住。
一位接近警方的知情者称,陈妤娜被杀害时,她刚吃完午饭,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写医嘱。两名值班的护士,一个在病房,一个在药物室。
凶手杀人后,拿着凶器从楼梯逃跑,楼道里留下了一滴滴血迹。
无效的警告
上述知情者称,刺杀陈妤娜的嫌疑犯受到哈医大刺医案的触动。但该说法并未得到当地警方的证实。
今年3月23日,一名患者在哈医大附属一院砍死1名实习医生并致3人重伤。4月13日,北京的两所医院又接连发生了刺医案。
哈医大事件发生后,廖崇舟为妻子的安全感到担心,怕有人效仿。他给衡阳三院南院办公室打了电话,告知自己身份后,建议院方要加强防范,尤其是晚上,要多安排男医生值班,否则出了大事,悔之晚矣。接电话的人说,会向上级领导反映。
没想到,廖崇舟一语成谶:“不幸被我言中,而且就出在我自己身上。是巧合,还是天意呢?我想不通!”
血案发生后,廖崇舟质问院领导:医院有没有加强防范,为何没有预案?但医院领导没有回复。
衡阳三院南院地处偏僻,庭院幽深,郁郁葱葱。案发地点住院部是座独立的大楼。从门诊办公区到住院部,有一段长约五六百米的坡道,若慢行要走10分钟。
住院部楼层没有安装监控,也未设置保安,人们可随意出入。前些年,陈妤娜值夜班,廖崇舟去送饭,摩托车停在楼下就丢了。
一位接近警方的知情者对南都周刊记者透露,据嫌疑犯供认,他先后多次跑到医院,每次都带了凶器,伺机作案。“案发当天,看到只有她一个人在办公室,就动手了。”
死者家属不断追问的是,如果有监控设备,如果有保安值班,马上过来制止,就可能给抢救留有机会,后果不会如此严重,凶犯也可能不敢在大白天下手。
警方从陈妤娜的患者名录中着手调查,比对身份证号码。知情者称,警方很快锁定嫌疑犯王运生,并清查其家庭和亲属关系。
嫌犯具有一定的反侦察意识。知情者称,王运生作案后,扔掉了手机和手机卡。一位拾破烂的人,捡到王的手机接着使用,被警方当成案犯抓捕。
但逃往广州前,王运生用新手机卡给在广州打工的妻子打了电话,遂被警方锁定位置。5月1日傍晚,王运生在衡阳火车站附近的一间饭店内被缉拿归案,当时,他随身携带了一把匕首。
25岁的王运生是衡南栗江人,个子不高,身材清瘦,去年7月到衡阳三院南院住院,成为陈妤娜的病人。
为抓捕嫌疑犯,衡阳市蒸湘区专案组的几位刑警连续几天几夜没合眼。王运生落网后,几位警官守着他,困了就睡在沙发上,吃的是7元钱的盒饭。
知情者称,王运生责怪警方没有站在他的立场,为什么要抓他,甚至认为杀医生是应该的。审讯中,他说警察改了他的笔录,警方又按照他的意思写了一遍,但又说不行,如此反复多次,几天后才在笔录上签字。
5月8日,隶属卫生部的健康报网站报道,经警方初步审讯,嫌疑犯王运生本人交代,2010年,他曾因身患肺结核病,在广州市胸科医院治疗。 “2011年7月~8月,王运生又在衡阳市第三人民医院住院治疗28天,花费治疗费8600余元(新农合报销后自费4000余元),但病情未能根治,被诊断为难治性结核病。”
在这篇报道中还提及,“今年以来,对生活失去信心的他(王运生)产生了强烈的厌食症,加之性格内向、情绪偏激,就产生了强烈的报复社会的心理。4月23日,王某回衡南县老家养病,情绪再次波动,进而铤而走险。”
据知情者透露,嫌疑犯王运生供认,自己报复的对象包括其主治医生陈妤娜和陈所在的科室主任陈文明。衡阳三院南院结核内科主任陈文明对南都周刊记者证实,王运生在医院住过近一个月。此前有传言称,王运生已从结核病恶化为肺癌,但陈文明对这一说法予以否定。
据称,结核病需要几种药物联合治疗,王运生花了几千元,但感觉治疗效果不好,就询问为什么治疗没有效果。陈妤娜和陈文明皆先后跟他解释,治疗肺结核的时间较长,只要配合治疗就可以。假如不配合治疗,其他药也没有效果。王觉得医生和科主任是在敷衍他。
记者希望了解更多和疑犯有关的细节,但陈文明婉拒了进一步采访。
“这是认死理的结果,大环境下医患关系不好,有关医生怎么坏的说法影响了他。”知情者说。
记者没有联系到王运生的家人和朋友,无从获悉他在生活中是个什么样的人。但知情者说,王运生有过不幸的童年,家境窘困,染上结核病后,治疗时间长,对一个不宽裕的家庭而言更是沉重的负担。按照国家规定,很多抗结核药是免费的,但部分治疗费用需要患者来支付,长期求医下来负担也比较重。
“如果政府医改改得好,特殊病种由国家管,医生和患者之间没有对立情绪,或许,类似的悲剧就可能避免。”一位了解案情的人士称。
但这位患者最终成为杀害医生的嫌疑犯,用一把尖刀毁灭了另一个家庭的幸福。
“什么是悲剧?悲剧就是把最美好的事物毁灭给你看。”廖崇舟的姐姐廖崇辉说。
改行
陈妤娜出生在医生家庭,父母丈夫皆从医。陈妤娜的父亲曾是衡阳祁东县归阳医院的医生,后调至衡阳三院任职。受家庭影响,陈妤娜对医生这个职业怀有美好的愿望,之后报读医学院,当了“白衣天使”。
不过,由于难以承受职业压力,又无安全感,陈妤娜的丈夫、同为医生的廖崇舟,今年1月弃医从商,离开执业十年的医院。他所在的三塘中心医院有几十位同事先后离开,但只有少数人改行成功,大部分跑到发达省份从医。
陈妤娜的好友李小英和陈的母亲是同事,也已在单位内转型,2009年从妇产科医生改做行政工作。“从事行政要轻松得多。起码,晚上可以关机,睡个安稳觉,不再过着整天提心吊胆的日子。”李小英告诉南都周刊记者,当初从医也和家庭有关,其伯父伯母是医生,这份救死扶伤的职业,早些年在外人看来体面,受人尊重。
现实的压力也令陈妤娜产生了不当医生的想法。继廖崇舟到亲戚的公司工作后,家里人开始张罗,为陈妤娜寻找一份非医生的工作。
“我老婆以前跟我说过做医生的压力。她说做医生的风险好大。像他们专科医院,经常面对的是患结核病、咯血窒息的病人。”廖崇舟回忆说。
陈妤娜所在单位的前身是衡阳结核病医院,1972年筹建,1975年对外接诊,是湘南地区唯一的结核病专科医院。衡阳市区及周边诸县前来求医的结核病患者,络绎不绝。
有一次,在抢救一位咯血病人时,陈妤娜直接用手伸入病人嘴里,把血抠出来,自己的手被抠破了。“如果病人没抢救过来,有时家属就会围攻医生,还碰到过患者家属把尸体停放在办公桌的情况。我去接她,她经常吓得逃出来。”廖崇舟说。
医院要诊治一些特殊的患者,他们在监狱里得了结核病,有传染性,需要保外就医。知情者称,其他病人不愿和这些特殊患者同处一室,陈妤娜就为后者单独安排病房,“这个医生心地很好。”
陈妤娜还会遇到与治疗无关的难题,比如处理患者之间的关系。
去年9月的一个晚上,一位患者拿着刀冲进陈妤娜办公室,医院报了案,所在辖区的衡阳市蒸湘区雨母山乡派出所录了口供。事情起因是那位患者带女朋友住在病房,影响其他三位病友休息,病友向院方提意见。后来,陈为那位患者单独安排了一个病房。
“事情已经处理了,我后来就没特别在意,因为一个病人不可能去杀医生。”廖崇舟当时认为。
陈妤娜的遇害令衡阳的许多医生留下了心理阴影。一位和廖家相熟的医生称,陈妤娜被杀害后,自己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医患纠纷这个矛盾不解决,对医生来说不好,对患者来说也不好。我作为医生,也可能成为患者。”这位医生称,“我是个男的,假如我被杀了,家人怎么办?按照我们这个级别的医院,赔偿可能就10万元。”
“至少,我不会希望自己子女再当医生了。”这位医生也出生在医生家庭,母亲是护士。
衡阳市中心医院一位儿科医生对记者称,大多数人看病太贵,看不起病,“一般我管的病人,治疗费用超过8000元,我就会有压力”。
“维稳”
4月30日,陈妤娜遇刺后两天,卫生部和公安部联合发布《关于维护医疗机构秩序的通告》。《通告》要求,禁止任何单位和个人以任何理由、手段扰乱医疗机构的正常诊疗秩序,侵害患者合法权益,危害医务人员人身安全,损坏医疗机构财产。
廖崇舟也注意到这一通告,“我们不能生气,不能痛苦,我觉得就是要用我们老婆的血,为医护人员维护一点最起码的人身保障。”
不过,令他纠结的是,就在妻子被刺后,这个遭遇大难的家庭一度成为当地政府维稳的对象。
案发当天,廖崇舟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向凶杀案现场,但被警察拦住了,因为警方正在勘验现场。站在警戒线外,这个34岁的男人号啕大哭,六神无主。
双方一直交涉到凌晨1时半,当地官方才同意家属到殡仪馆看遗体,但去的人每次不能超过5个,殡仪馆里也派驻了警察。
知情者林和(化名)告诉记者,单位原本计划统一租车,把同事送到殡仪馆参加陈妤娜的追悼会,医院里一直有这个传统。但这次不行,他接到通知,说上面不允许派车,不能去太多人,同事们只好自己打车过去。
破碎的家庭
记者到访廖家时,女儿上幼儿园去了,廖崇舟就呆坐在那里,无言无语。家里的每件家具,都是妻子挑选的。在房子的每个角落,廖崇舟都会想起她在做些什么。“老婆走了以后,我没有方向感。以前生活起居,全由我老婆安排,我每天早上起来,就是随手拿衣服出门。”
他们是大学同学眼中的模范夫妻,1999年恋爱,2004年12月结婚,2006年生下女儿,这对班里面少有的同学夫妻,感情很好。
“你看看她的照片,就会了解她的为人。”廖崇舟去房间里搬出一个收纳箱来,里面装满了妻子的遗物,生活照、两人的书信、女儿成长日记,还有爱看的书籍。他准备把这些遗物清理封存,留给女儿珂珂,让她长大后知道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
珂珂未满6岁。一家人不知道,该如何跟她解释妈妈的离开。他不敢说,她妈妈是被人杀死的。“她知道妈妈死了。我们跟她说,妈妈是生病走的。她问,妈妈是医生,怎么治不好自己的病呢?我们又跟她说,你妈妈到天堂去了。她就问怎么去的呀?什么时候回来啊?”
5月2日开追悼会那天,珂珂告诉奶奶,“为妈妈开完追悼会,妈妈就会醒来。”但到了夜里,珂珂会哭着说想妈妈,要妈妈回来,令他们万箭穿心。显然,孩子没有真的明白,死亡意味着什么。
年迈的岳父母遭受沉重打击,他们只有这个独生女。老两口单独住在衡阳市区,廖崇舟不放心,把他们安置在一个亲戚家。
“爸爸”,一声清脆的童声从门口传来。奶奶把珂珂从学校接回来了。她戴着一副小眼镜,“眼睛散光,妈妈帮她配的。”小女孩酷似妈妈,眉宇间的神态又像爸爸。
“妈妈的照片”,看到餐桌上摆放的照片,珂珂迅速凑过来,一把抓了过去。廖崇舟不敢给她看,支开她去写作业。
“政府根本就不关心这个事啊,死了就死了,补偿一点钱有什么用?”廖崇舟的母亲坐到记者面前哭诉。
“不要这么说。”女儿廖崇辉有些埋怨母亲。她解释,医院方面出面料理弟媳妇的后事,但没有人来家里慰问,甚至连个电话也没有,只是希望尽早处理完,息事宁人。
一家人在煎熬中等待官方调查结论。陈妤娜生前随身携带的一串钥匙不知所终。还有人提醒老太太,要带好自己的孙女。
除了寻找渠道打探小道消息,在当地论坛搜寻案件的蛛丝马迹外,廖崇舟一度无法从官方获取杀害妻子凶手的确切信息。
凶犯被缉拿归案后,5月4日,衡阳当地媒体只刊发了一条简讯。警方对南都周刊记者解释,此案已引起高层关注,担心类似案件被复制和效仿,不宜做深度报道,请记者谅解。
“凶手被抓住后,我要去跟他见一下面,不知道可以么?”廖的母亲说,“我要当面问他,为什么要杀这个弱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