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_王宏宇 北京报道
像绝大多数生活在这个国家里的普通人一样,当在电话里听到二姨的病危通知时,30岁的杨帆脑袋里一片空白。
来京多年的大连人杨帆,去年刚结婚,媳妇也是外地的。他曾在北京某教学医院教计算机,后来在微软工作,同时办了一家小型IT资讯网站,现在辞职在家。二姨退休前是大连某三甲医院的护士长,两周之前从大连来北京附近的河北三河市燕郊开发区,在一家名叫“京东中美医院”的民营医院治病。
杨帆一边听电话,一边在心里梳理,这就是他和二姨在北京所有的人际关系。
电话是中美医院打来的,那边先让二姨说了两句,然后医生接过来说,老太太突发大面积心肌梗塞,你赶紧来医院一趟,已经送进ICU,正抢救呢。杨帆过了好久才明白,为什么这种情况下医院还要病人在电话里讲话,“因为现在骗子太多,一般人接这种电话根本不信。”
打完电话,杨帆看了看表,当时是4月2日早上10点多。
河北的无奈
等杨帆赶到燕郊,已经是中午12点多了。ICU的医生说,老太太是ICU里病情最重的,虽然做了溶栓,但具体效果还要观察12-24个小时,在这期间随时可能猝死。
对待家属,民营也和公立不一样。进医院到护士站,报上病人名字,立刻就有护士在前头引导你到医生办公室,坐到沙发上,倒上一杯水,主治医师、值班医生好几个人围着你一个,在那讲解病情,说因为家属不在所以只好采取保守治疗,做了溶栓,等等。
讲完之后,ICU的主任很不好意思地说:“因为突发情况,原来交的住院押金不够了,你看能不能再补交一些?”
交完钱在急救中心守夜,一夜无话。很快到了第二天,大连的二姨夫和表姐闻讯也赶到了,看二姨的病情稳定了一些,三人就琢磨转到城里治心血管病最有名的安贞医院去。
拿上复印好的病历心电图,在周二北京拥挤的车流里晃荡俩小时,终于来到安贞医院,的士码表上的数字是200多元。医院人多就不用说了,再挂号约专家显然来不及,杨帆索性拿着病历,也不挂号,直奔急诊科找急诊医生。
后来回头想,杨帆觉得遇到这位名叫张海波的急诊医生真是自己的一大幸事。张大夫没说什么就看病历,看完病历看化验单,说:“你有没有现在的心电图啊?病人溶栓虽然说溶成功了,但只溶了一个小缝,上面还会往下掉血块,实际上是一会儿堵一会儿开,造成一会儿疼一会儿不疼。”
杨帆有点懵,说:“没有新的心电图,这是昨晚上的。”张大夫说:“我没看到病人,不能下结论。杨帆在那一瞬间灵光一现,问:“您要是我会怎么办?”大夫说:“我要是你,就立马把病人拉过来。”
杨帆就又问:“那你们派个救护车去拉过来行吗?”大夫说:“不行,我们没救护车,你得找120或者999。”说着就撕了一张纸,列了一个单子,说:“普通的车肯定不行,你跟他说,车上得有心电监护、吸氧、心脏除颤仪。因为病人现在处于高危期,头三天都是高危期,随便那么一颠,病人都可能没了,心脏除颤仪能够在小范围颠簸的时候把心脏打回去,不让病人猝死。还有其他心电监控的东西,最好都全了,不然病人真不好保住。”
“我不敢保证你来的时候有床位,但你来了之后,就算没有床位了,我们也得救,这是我们的职业道德。”他最后说。
在路上
杨帆捏着单子又打车回到燕郊,开始叫救护车。先问燕郊的救护车,对方一听就说:“全三河市的救护车,有吸氧设备的就是非常好的了,你说的那些我们没有。”然后打北京的120,接线员一听病人在燕郊,直接就给转到长途部,长途部说:“燕郊属于跨市,700块钱,不过我这车都安排到6号了,6号拉行吗?”杨帆气得把电话一摔,6号拉人都没了!
再打999。接电话的非常热情,说:“车我们有,但是在外边,马上给你派过去。不过必须提前说好,一趟一个来回2000块钱,而且不讲价,先付款,打到我们账上。”
杨帆打完钱回来赶紧去办理转院,百忙中还没忘了给老家在社保局的同学打招呼,我们要转院了,报销上要帮忙想想办法。等到夜里10点半,车终于来了。下来两个医生,一边走一边很蛮横地说:“这么远才2000块钱!你们找人了吧?要是不找人的话得3500呢!你们肯定是找人了!”
“我一听就明白什么意思了。”杨帆说。两个医生推着担架上电梯,他拉住司机,摸出1000块,司机很熟练地接过装起来。“什么都不用说,他马上就非常热情了。”
上楼到病房,医生、病人、担架都在那里等着。看杨帆在责任书上签字,999的医生很生硬地问:“那边都安排好了吗?”杨帆说:“都好了,那边的张医生还说,就算没有床位,他们也会救。”
但医生还是很凶:“很多人都说联系好了,结果到了之后没床!我告诉你,用我们的床的话一个小时500块钱,没发票!”正说着,杨帆注意到司机给两个医生递了个眼色,医生就不说话了,三个人把病人抬走,也没要家属帮忙。
救护车一路开得又快又稳,到了安贞医院一看,整个急救大厅满满当当全是床位,只留下一条窄窄的走道。凑巧有一个病人出院,空出了一个床位,赶紧办手续住下。
北京一夜
到了地方,人的心里就踏实多了,重建病历重新化验,一切井井有条。两天两夜没睡的杨帆终于空下来出去抽根烟。眼看着救护车一会儿来一辆,间隔不超过15分钟,有时一下子还来好几辆,但都因为没床位不得不去别处了。杨帆不禁仰天长叹,真是狗屎运啊!
再回去看,杨帆不禁又赞叹一声,这家医院不愧是专门干这个的。药一换上,病人立刻不疼也不吐了。不过有个小插曲,医生开处方用止疼药要患者身份证,但身份证拿去办病历了。医生一皱眉,跟旁边护士说:“你先给她用上,然后再出方子。”
后来,杨帆才知道溶栓的事不能全怪那家河北医院。出院的时候张医生说:“中美医院用的溶栓的药是效果最差的,为什么?因为他们也没有好药。”杨帆对了一下两边的处方,中美都是很普通的国产药,而到安贞之后,清一色全是进口药,但是也没花多少钱。
还有一个问题也是后来才搞清楚的。为什么安贞医院不像老家的医院一样,先交押金再留院观察?原来北京2010年启动医改试点,试行部分门诊先治病后交钱,安贞医院凑巧就是其中的一个。
但好运气也不是人人都有。晚上三点多,来了一个蓝色的救护车,车上连泥带土,不知道赶了多远的路。
车子停稳下来一家人,把担架抬下来放到大厅里,医生过来一看,简单检查了一下,说:“老爷子的病情非常重,耽搁不得,我这儿没有床位,心电监护、吸氧什么的都没法保证,不能给你施行有效的治疗手段。离这儿15到20分钟的朝阳医院,那儿肯定有床位,人命关天,你赶紧送过去。”
家属不听,说:“我人就放这儿了,你们看着办。”担架放在过道里,人来人往就这样僵持了一个小时。三个人把病人扔下,出去抽烟商量对策去了。杨帆好奇也出去抽烟,听到他们说“我就不信他们能不收了!”
杨帆心里百感交集,慢慢回去。护士正趁人少给老爷子检查,忽然紧张地说:“这老爷子不对啊!”医生赶紧从抢救室拿设备出来抢救,三个抽烟的家属也赶紧来帮忙把人抬进抢救室。40分钟过去,医生出来说,人没了。
这时候天已经蒙蒙亮,家属一通大闹,后来还打了110叫了警察。大厅里怒喝混杂着痛哭,没一个人能睡着。警察把家属带走去做笔录,医生留下继续工作。杨帆到现在还记得医生最后说的话和他的表情。他不吵不闹,一脸疲惫地说:“这事你们耽误了这么长时间,我已经尽到我的责任了,你们要是不满意,可以去法院告我们。”
杨帆人生中第一次在医院度过的72小时就这样过去了。后来二姨办了住院手续,还做了支架手术,再后来出院回老家,身体也恢复得挺好。值得一提的是,杨帆给张医生和主刀大夫私下里都送过红包,但都被当众退了回来。
事后,杨帆理了一下自己整个从头到尾的处理思路。如果从头再来,转院还是要转的,2000块车钱是必须要掏的,给司机的红包还是要的,如果主治还是张医生,红包不一定要再送,但主刀的红包还是要送。唯一需要改变的部分,是临去安贞医院之前,应该重新拍一张心电图,还有,即便相信医生护士会救死扶伤,但到了安贞医院如果真的没床位,就必须送别的医院,等回头再来找。
但是万一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又或是运气不再那么好,自己会不会也成为像那三个家属一样的医闹?
杨帆说,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