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Hannah Beech 译_林意欣
拂晓刚至，大大小小的鸡蛋掷到苹果专卖店的落地窗上。这是北京三里屯的太古广场，全落地玻璃装饰的苹果旗舰店异常显眼。1月的北京非常冷，数百人拥挤在店外，在寒冬等待了整整一个晚上。然而，他们并不是新发布的iPhone 4S手机的狂热买家，也不是来示威抗议苹果代工厂的恶劣用工环境的。他们只是为了15美元报酬而来的民工。他们将买到的iPhone手机转手交给黄牛，黄牛随后便能以高价转卖这些手机以获利润。（苹果规定了每个消费者每天只能购买2台iPhone。）随着晨曦照亮天空，人群变得狂躁。很多人又累又冷，极需现金来维持在这个大城市生存，至少早饭能买个包子。一些人开始与保安发生冲突。最后，一名苹果的员工走出专卖店向人群宣布，由于担心更多冲突的发生，专卖店暂不开放。于是一时间，便出现了本文开头所述，拳头与鸡蛋横飞的一幕。“他们（苹果）取消营业，我很生气。”一个粗脖子、剃平头的黄牛说，他已经在苹果专卖店前徘徊了24小时，雇了约200个民工排队，“这让我怎么赚钱？”
黄牛亏本，苹果却大获全胜。在4月发布的最近一季度报告显示，苹果的收入叹为观止，高达39.2亿美元。这个新纪录很大程度上是由于过去一年里中国大陆及港台地区iPhone的销售额增长了5倍。（相反，与前一季度相比，1月到3月之间iPhone在美国的销售有所下滑。）大中华地区的收益，同比增长3倍，达7.9亿美元，约占苹果全球销售额的20%，这个数字在2009年还仅为2%。三年前，谁也料不到中国市场竟能迅速超越美国这个消费苹果的大本营。投行瑞士信贷估计，到2015年，仅仅在中国就能带来约300亿美元的销售额。“在中国，苹果的爱好者有着一种近乎对宗教的热情”，上海艾瑞市场咨询集团的分析师孙崇辉说：“这一现象很难理性分析。”在今年4月，中国媒体先后报道了一个震惊的新闻，华东一个10多岁的少年以大约3500美元的代价卖掉自己的肾，而目的仅仅是为了买一台iPad和一台iPhone。
苹果代表了最杰出的美国大公司——创新驱动、引领潮流、精准宣传。苹果的成功还与中国有着深厚而复杂的关系，在中国苹果完成了其大部分配件的装配工作。苹果本身不拥有任何工厂，取而代之的是，它通过订单整合了一个大型的供应链，而在这个供应链中的中国公司，因为劳资纠纷而频繁成为近几个月来的新闻头条。
但供应问题只是苹果故事中的一部分。与苹果的蒸蒸日上相比，其他西方科技公司正在中国本土市场竞争、政府限制等不利的环境中苦苦挣扎。但在中产阶层规模不断扩大的中国，苹果的产品俨然是一个终极精神图腾。“对于真正了解中国的企业，现在黄金遍地，而我们也正在尽一切努力读懂中国，” 苹果公司新任首席执行官蒂姆·库克在4月的一个财报电话会议上表示，“这是个不可思议的中国季。我们也觉得难以置信。”
苹果与中国的关系，既体现了经济全球化的天赐良机，又代表了最棘手的难题。美国的技术巨头必须决定多大程度上自我调整以适应另一个国家。在中国，苹果是该代表西方精英企业，还是效仿中国公司不太规范的运作方式？从中国的角度看，随着民粹主义的日益严重，政府能在多长时间内慷慨地允许像苹果这样的外企去获利？夹在中间的是13亿中国人民，他们的辛劳与对奢侈品的品位将决定世界市场的未来走向。
美国偶像
在中国，“苹果教”正在蓬勃发展。iPhone 4是目前最受欢迎的苹果产品，它不仅是一个很酷的手机，更是成功的象征。“在中国，苹果产品与其说是拿来用的，还不如说是满足虚荣心的。”兰亭集势的执行总裁郭去疾说：“在中国赚钱太容易，富人极度缺乏安全感，他们想要一个简单的象征来证明自己成功了。”蒂姆·库克也在4月提到，苹果的潜在客户每天都在增加，“中国有大量人口在步入高收入群体”。
目前为止，苹果在中国的高增长已经成为“不劳而获”的典范。在大中华区，苹果公司只有6家直营店，其中4家是苹果在世界范围最赚钱的。在美国，即使有随处可见的广告牌和营销活动，都未能像在中国一样成功。iPhone在美国销售两年后，才在2009年引入中国。今年3月发布的新iPad，依然未在中国内地销售——即使它是在中国成都生产，那里有苹果最大的供应商富士康的主生产基地。截至去年，苹果的在线应用商店依然不支持人民币进行支付。苹果也尚未与号称有6.72亿用户的世界最大的手机运营商“中国移动”签署全面的iPhone支持协议。
一些西方公司尝试迎合中国消费者的偏好来增加市场份额，然而苹果在中国卖的是其产品独特的吸引力，强调无尽的个性化——下载程序、拍照、使手机成为你自身的延续——显然，这个办法奏效了。
“中国人买苹果，是因为它象征着西方个性化生活。”习阳是一名29岁的北京果粉，拥有2台苹果笔记本，7台不同的iPod，还有1部iPhone和iPad，“中国人太多，我们希望可以通过某种方式让自己变得与众不同。”
苹果也开始意识到本土化的威力。与苹果一样备受欢迎的手机品牌——三星，其廉价的智能手机在中国获得了更佳的销量。模仿苹果风格的一些山寨机也获得了相当一部分的市场份额。这很大程度上是价格的因素引起的。在中国，城市人均年收入低于3500美元，中国大众购买iPhone比起美国人的负担更重，因此iPhone往往被视为奢侈品。为了增加竞争力，弥补价格上的劣势，苹果终于在6月中旬公布了一些讨好中国消费者的特定功能。更新后的软件使iPhone在中国的网络中更容易使用，包括新浪微博、视频网站优库、搜索引擎百度。今秋，苹果的人工智能软件Siri将开始提供普通话及粤语服务。未来，苹果将在中国开设两家或更多的直营店。
这些苹果商店将会面临来自非授权店的激烈竞争压力，后者遍布各地并以比官方高50%的价格销售苹果产品。假冒的苹果商店模仿官方专卖店的设计细节，从巨大、注目的苹果标志到简约的木质家具再到员工穿着的有署名的蓝色T恤。去年，昆明关闭了22家非法盗用苹果商标的商店。这是一个如此吸引人气的Logo，它在中国的使用范围比苹果公司所能想象的还多。在中国的电脑市场，山寨iPhone 5（有的称为 “hiPone 5”）随处可见，事实上iPhone 5从未正式面世。今年2月，警方在武汉的一家商场查封了近700件炉具，这些炉具匪夷所思地打着iPhone商标。
不作恶？
要想赢得中国人的心，苹果必须证明自己是把中国人放在心上的。大多数中国人并不会对苹果代工厂的恶劣工作环境直接抗议。近年一连串的富士康员工自杀事件，西方媒体的报道比在中国国内还多（6月又有一名富士康员工跳楼自杀）。
然而，中国不再是随外国企业胡作非为的蛮荒之地。诚然，中国无处不在的腐败使美国企业很难不触犯美国的外国腐败行为法案（FCPA），虽然跨国企业通常比中国工厂的劳动环境略好，也照样成为中国政府制裁的目标。近月，美国企业沃尔玛被北京政府通报批评违反食物安全标准。今年3月，当库克会见李克强时，受到了与其他国家首脑般的礼遇。但他依然被告知，苹果和其他在中国运作的国际企业一样，需要“加强人文关怀，共享发展机遇”。新华社的说法，传递出来的信息很清晰：我们欢迎你的到来，但是请注意言行。
在中国，苹果正在改变，这种态度的转变与新掌门人有关。库克从上年开始接替10月离世的乔布斯。在乔布斯的领导下，苹果公司信奉一种企业保密文化，旨在保护技术上的革新。这些让外界震撼的革新确保了每个产品面世时，都会引来赞叹之声与股价的上涨。然而这种在隐私上的强迫行为，也使得其在中国的运作相当不透明。一直以来，苹果拒绝对外公开它的供应网络，这种不透明性，让公司便于与外包的中国制造商的不法行为脱离干系。乔布斯也从未以公务的缘由到访中国。
相反的是，库克作为企业的首席执行官，致力于让苹果公司的运作合法化。早在他身为首席运营官时，就努力把大多数供应链外包到海外以精简运营、获得最大利润。因此过去他曾来中国监察那些发生劳资纠纷的工厂。今年，当库克首次以苹果首席执行官的身份到达中国时，他承认公司的供应商存在问题。1月，苹果终于公开其主供应商的名单。在公司2012年的进度报告中，苹果承认受审查的229家供应商中，有60%没有遵守一周最高60小时的工作规定，而且112家供应商未能正确处理有害化学物质。随后，库克授权了一家针对中国供应商的独立审查机构，苹果是首家开展如此调查的电子企业。在库克参观完在中国大陆制造iPhone手机的富士康工厂的第二天，涉及到薪酬、超时工作以及安全违规详情的审计报告通过苹果的中国网络发布了。作为回应，富士康承诺提高薪酬，在不惩罚员工的前提下减少工时。苹果称将与供应商共同承担改进工作环境产生的相关费用。
并不是一切都是透明的。在苹果公布的供应商目录中，并未包括所有为主要供应商提供部件的二级供应商。同时，尽管苹果察觉到供应链中存在的违法行为，但并未详细描述是哪一家制造商应对上述违法行为负责。今年5月，香港的劳工关系监察团体“大学师生监察无良企业行动（SACOM）”发布了一份报告称，富士康依然依靠使用实习人员以及通过长时间的劳动来生产苹果的产品。（在每月的信息更新中提到，苹果将追踪企业的工时情况，并声称90%的供应商已经遵守相关规定。）“喜欢苹果产品的那个群体往往认为自己是有社会责任感的，” 上述项目负责人陈黛碧说，“但是他们最喜爱的公司辜负了他们。”
苹果拒绝告知《时代周刊》苹果在中国经营的细节。但是作为世界领先的科技企业品牌，苹果将为其他外国企业甚至是希望效仿的本土企业树立榜样。“外资企业对中国的经济发展提供了巨大贡献，”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部长尹蔚民在3月提到，“当然我们也发现了一些企业中存在的问题，例如过度加班，部分劳动人员过低的薪酬问题以及缺乏人文关怀。”作为全球潮流的引领者，也许苹果应承担更大的责任。中国知名环保主义者马军认为：“正因为苹果是如此庞大、受人尊敬，若它能在中国设定一个高标准，成百上千的公司就会跟进。”
中国梦
随着夜幕降临，下班潮开始出现，数千名员工刚结束在富士康成都工厂的轮班。虽然他们已经至少工作了8小时，但是一走出厂区的大门，活力就传遍了人潮。他们快步朝班车走去，班车会将他们送回逼仄的集体宿舍。喧哗的姑娘们手挽手，涂着口红；有的则拿着手机低头敲击着短信，相约晚餐或唱K。我认出很多在富士康工作的情侣。考虑到他们的工时，他们几乎不可能在工厂之外找到对象。
富士康这个台资制造商，在中国约有100万雇员。在2010年，它把成都的一大片闲置土地及空建筑改造为iPad生产中心。这个投资20亿美元的工厂在几个月内就竣工了。2011年5月，该厂一间通风很差的车间发生铝粉尘爆炸，导致4名工人死亡。“你如何能相信一座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建成的建筑不会存在问题？”陈黛碧说。（今年早些时候，苹果的独立审计机构Fair Labor Association的调查显示，成都约16648名被访工人中，54%曾经目睹或涉及生产事故。）富士康称上述批评有失偏颇。“可以理解为什么富士康会成为众矢之的，”富士康首席执行官郭台铭的特别助理、公司发言人胡国辉说，“因为我们是世界最大的电子消费品生产商，还可能是中国最大的私营企业雇主，这一角色承担着一定的社会责任。富士康并不完美，世上并无完美的工厂，但我们每天都在为成为一家更好的企业而努力。”
但一个悲观的事实是，比起大多数的中国工厂，富士康的工厂已经算拥有一个比较好的工作环境了。一些跟我交流的工人说，他们之所以选择富士康成都公司的底层工作，是因为这比在不良雇主的血汗工厂好多了。尽管近来媒体都在曝光富士康的劳工虐待问题，但是在谈话之间，没有一名员工为外界对富士康工作车间的批评感到不安。还有一些批评是来自于富士康使用实习生这个问题之上的，这些实习生中有一部分是被所在的职业院校安排到这里工作的，而他们可能是来自各种不相关的专业。毕竟这是一份工厂的工作，因此长时间的劳作以及枯燥乏味的工作内容是最常见的抱怨。也有人说，奖金已减少到远低于他们期待的水平。一些人对刺鼻的化学气体提出抗议，这些化学气味引起了头疼。视力下降和长时间站立后的肌肉痉挛问题。
当其他企业一直抱怨因越来越多年轻人逃避在工厂劳作而带来的劳动力短缺问题时，富士康却一直在雇佣新工人。（苹果在供应商工厂有一些培训项目。）今年的早些时候，富士康宣布将在郑州的工厂增加10万名工人，这里正好是库克3月来中国时的访问地。招聘启事中说明起薪为260美元/月。前来应聘的队伍排了足足有半里长。即使富士康有很多负面新闻——自杀、事故、过度工作等，中国的年轻人依然向往这份生产苹果产品的工作。“我们的难处在于如何在更优秀的员工面前，取舍那些本来已经足够优秀的员工。” 胡国辉说。
深夜，梁莉结束了她在成都富士康生产线上的轮班。这位23岁的姑娘与同在富士康工作的男朋友手挽手，路过满是富士康员工的火锅店，进了一家亮着日光灯的商店。她很兴奋，因为她将花上430美金买到数月来梦寐以求的东西：一台iPod Touch和一个能让它打电话的特殊外接设备。（这个设备并不是苹果的官方产品，而是一款中国人的创意）。iPod Touch不会让她联想到自己在工厂的辛劳，相反，这个时尚的苹果产品，代表着每一个中国人和美国人的共同梦想——更好的生活。（部分人名为音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