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原 专栏作家,现居湖南。)
有个舶来笑话是这么说的:一个赤裸的白人女性,和一个赤裸的黑人女性,有什么区别?前者出现在《花花公子》杂志的封面,而后者出现在《国家地理》杂志的封面。
毫无疑问,这是赤裸裸的种族歧视。但这更是赤裸裸的性别歧视,以我为例,我的裸照永远不可能登在《花花公子》或《国家地理》的封面,哪怕我暴饮暴食把自己吃成了C罩杯。我退求其次,想上《TIME》,亦此生无望。总之我这辈子已经没希望登上任何杂志的封面了,每念及此,我那不再幼小的心灵里骤然风雨苍黄。
人生充满着各种歧视。我幼时因脑壳大被歧视,因肥胖被歧视,因近视被歧视,青年时因贫寒被歧视,因出身小城被歧视,因地位低贱被歧视。待到中年鬓白,皮也厚了,终于漠视了一切歧视。
歧视与嫉妒,是人类的两大恶习,分别代表了俯瞰和仰视时的两种心情。两种心态甚至可以纠缠混杂,譬如我们看到一头驴在蒙眼拉磨时,会歧视它,但当我们把视线移向它的胯下,瞬间妒火中烧。
昨夜与朋友吃饭,他的故乡小城“文革”时曾爆发过大规模杀戮,甚至有吃人事件。他的一位乡亲有次坐火车,与邻座搭讪闲聊,邻座问君自何方来,乡亲答是某县,邻座登时面露惊惧,嗫嚅半晌,没话找话又问:吃过饭没?乡亲咧开雪白门牙曰没呢。邻座当即身如筛糠,换了个遥远的座位。
所谓世界大同,只怕到太阳系毁灭那天都实现不了。只要有差异,便会有歧视。歧视亦分许多种,一种是蔑视贫穷、相貌、出身、户籍,这种歧视很蒙昧,另一种是对暴戾、苛政、无良、缺德的歧视,这种歧视仿佛也没什么不好。就像卡扎菲,在世人眼里无非一疯子,这正体现了人类的常识,若是人人争颂卡扎菲,我只好考虑移民火星了。
有个印度裔的加拿大人罗素,在他的脱口秀节目里嘲讽了无数个国家的人,若按政治正确的标准衡量,他的节目充斥着地域歧视和种族歧视。譬如他说地球人里最抠门的前三位是犹太人、印度人、中国人,又譬如他自称鸡鸡没优势,上帝把本应给予印度人的一截腊肠转赠非洲人,还对非洲人说,“知道你们将来会饱受欺凌和压榨,本帝为示公平,且让你们的春笋高人一头。”被讥讽的台下观众前俯后仰,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包括罗素的老娘,看着儿子在台上大喷黄腔,还笑得像一朵被骤雨摧残的老喇叭花。
但罗素的脱口秀若搬到中国来,爱国青年只怕就要拎着一桶粪扑上去了。我们这个民族不懂自嘲,更不能忍受他嘲。其实我们只要不自轻自贱,能醒目观世,便不会动辄受伤。我们的空气,我们的食品,我们的潜规则,我们的冷漠与凉薄,确实是活该被鄙视的劣根。几年前,我陪旅行团伙伴在吉隆坡街头买电池,那马来西亚哥们多找了钱,我们往回走时讥笑那哥们吃海龟蛋多了所以脑壳进水,如今回想起来常感羞惭,生性淳朴的他,怕是更有资格讥讽和鄙夷我们的无良。
冰释歧视,是一桩巨大的本事。曾在湖湘杀人如麻的汤芗铭,在巴黎留学时曾出卖过孙中山,被孙鄙视过人品,但后来却获得孙的重任;他还出任过汪伪职务,日军崩败前赶紧念佛,竟未被清算,活到90高龄。所以说,只要跟对了人,跟对了佛,即可在从娘胎到鬼胎的漫长生涯里,只逢青眼不见白眼,一路过去未遇任何翻起的鼻孔和扭转的屁股,只有弥勒般肥胖的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