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_杨雄 广州 广西东兴、凭祥 报道 实习生_颜志华 黄颖 邢思悦 施丽
“在全球，平均每天有两名中国人因为携带象牙而被捕。”
这是“国际野生物贸易研究组织”（TRAFFIC）的调查数据。《纽约时报》也报道说，仅仅是2011年，从肯尼亚到尼日利亚，就有超过150名中国公民在非洲因走私象牙被捕。
总部位于美国马萨诸塞州的“国际爱护动物基金会”（IFAW），从1999年就开始介入对世界象牙市场的观察。他们在长达13年的观察后发现，早在1990年代，中国就成为对非法象牙贸易产生最大影响的国家。
近几来，中国更是超过日本，成为非法象牙走私的最大目的地，中国政府也对此进行大规模地打击。但是，中国海关每年查获的象牙走私案件，多达八九百件。
走私
自从1989年联合国《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CITES）限制国际象牙贸易，走私就成了不二之选。
“要拦截象牙走私，就跟玩游戏时要猜出哪个盘子下面有豆子一样困难。”美国生物学家瓦瑟（Sam Wasser）调查后发现，2009年运往亚洲的象牙中，坦桑尼亚是第一大来源国，约占60%，其次是赞比亚。
盗猎者可能将象牙送到坦桑尼亚的边境，在那里进行交易。经过数次易手，象牙在肯尼亚和坦桑尼亚之间来回被交易，最终回到肯尼亚，接着被送到肯尼亚的内罗毕或蒙巴萨。
“一旦象牙抵达内罗毕，中国人的牵连便有迹可寻。成千上万的中国劳工在非洲各国修建公路，砍伐木材，开采矿藏和石油。他们当中，有的在行李里偷藏几磅象牙回国出售，赚到的钱可能是工资的两倍；有的则专门为商贩带象牙，抽取提成。”瓦瑟说。
然而，他们都不是关键人物。“关键人物是工程的管理人员，他们能直接联系到当地的偷猎者，获取象牙；还有正在操控非洲经济的中国商人们。”
在中国，北京首都国际机场和广州白云国际机场的海关查获的象牙数量不断攀升。截至2009年8月，白云机场就查获了第140宗象牙案件。
上述数字只是沧海一粟，在利益的驱动下，走私者并不担心象牙无法渗透进中国。
9月上旬一天。早上10点多，广西东兴市的街头早已人头涌动。
这个口岸城市，是中国通往越南以及东南亚最便捷的通道，它与越南的芒街只隔了一条几十米宽的北仑河。特殊的地理位置让东兴成为中国从非洲走私象牙的一个重要通道。
紧挨着新华路，有一家“东盟特色商品专卖商场”，里面主要兜售缅甸的玉石，以及来自越南的一些小商品。
记者问D7号商铺，是否有非洲象牙卖。
店员转过身，从身后的货架上取出一小对白色的象牙，三十厘米左右长。
“多少钱？”
他将象牙往柜台上左边的秤盘里一放，数字显示为2000多克。
然后，他拿起柜台右边计算器。在计算了几秒钟后说，“6800多元。”
“如果我要更多的货，能保障吗？”
“没问题。但你得提前告诉我。”
“现在打击得这么厉害，你们怎么给我保障呢？”
“你放心，我们有自己的渠道。”
“能顺利运出去吗？”
“我父亲做这个行业很多年，肯定有路子将货安全运出去。”
在东兴，从越南走私非洲象牙，不是什么新鲜话题。
2009年，广州的两名走私贩李志强和詹坤华，曾前往东兴市，并伙同当地人以及越南人合谋走私非洲象牙。在半年时间里，他们采取将象牙藏在冰鲜鱼下面的方式，偷运了超过2000公斤的象牙，从东兴入境后改换成木箱包装，再转运至福建销售。
这仅仅是其中一起典型象牙走私案件。
而在广西的另一个口岸城市凭祥，走私贩们走私象牙的方式，则与东兴有所不同。当地媒体报道说，“这些交易，往往通过运输红木家具、艺术品夹带完成。象牙贸易与红木生意，紧密结合。”
凭祥的浦寨，是一座占地2.5平方公里的边贸小镇。凭祥市有绵延数百公里的边境线，到南宁和越南首都河内都是2个多小时车程。一位在浦寨卖越南小特产的山东籍越南华侨说，浦寨不少越南商品，多采取走私的方式而购入。“很多条山路可以走。商品可以一件一件地，以蚂蚁搬家的方式运进来——包括象牙。”
2011年，凭祥边防公安查获了一起走私707根非洲象牙的案子。这位华侨说，他们就是采取“蚂蚁搬家”的方式，从越南走私入境的。他凑近我，“如果你想要象牙的话，我可以帮你问一下我的一个朋友……”
黑市
走私背后，是一个难以估量的黑市，吞吐着庞大数量、渠道不明的非洲象牙。
9月24日上午11点，广州荔湾区康王中路301号，华林国际玉器城。人群熙攘。
这个曾被《名利场》杂志在2010年暗访过的玉器城，因部分档口私下存在买卖非洲象牙，而被写进2011年第八期的一篇报道：《Agony and Ivory》。
虽然几年前明目张胆非法销售非洲象牙的现象已鲜有了，但是，一楼的广州志成货运物流公司的工作人员提醒我，很多做牙雕的都转入地下了，“你要在玉器城里慢慢地转，慢慢了解，才能找得到。”
“我隔壁家的店铺，以前就是做牙雕的，上半年就被查了，现在没做了。”一位木雕工艺品销售店的店主承认自己也卖过牙雕，三四年前因国家打击得厉害，就改做木雕了。
玉器城里的金融、物流、象牙鉴定等完善的条件，为非洲象牙制品的流通提供了有利的条件。“我们只要走汽运，如果不出车祸这种事情，一般都没什么问题。虽然有些风险，但保证能把你的象牙工艺品安全送达。”两家物流公司的员工说。
这个玉器城，只是中国的非洲象牙走私，在广州的其中一个流通地。现在，玉器城里对非洲象牙制品走私，也已风声鹤唳，只有两家牙雕专卖店例外。
国家林业局在2011年第1号公告《国家林业局关于进一步加强象牙及其制品规范管理的通知》对象牙加工和销售进行了规范。在中国，目前有36家公司获得了合法加工象牙的权利，另有136个场所获得象牙制品销售权，包括玉器城的上述两家。
但是，2011年秋，IFAW派出监测人员在北京、上海、广州、福州和甫田走访了158家象牙加工和销售点，发现其中只有36%是国家审批允许经营象牙的点（57家有经营证的加工厂和经销点，101个非法销售点）。
“而且，许多点即便有经营许可，也被发现在合法的幌子下违规操作，进行着非法象牙贸易。监测发现合法经销点最普遍的违规方式是通过多次使用，甚至买卖象牙收藏证将非法象牙‘洗白’。”IFAW亚洲区总代表葛芮告诉《南都周刊》记者。
值得玩味的是，黑市的兴旺和象牙的配额制有奇妙的联系。
2008年，中国和日本获得CITES许可，共同合法进口了来自南非、博茨瓦纳、纳米比亚和津巴布韦的115吨象牙。
当年的决策，是为了满足中国和日本的象牙市场，进而减少偷猎活动，可惜却起到了反作用。那次之后，偷猎数量稳步上升。
《国家地理》报道说，前往非洲之前，日本买家团体飞往北京，并在北京提出了一项战略建议。
鉴于日本人主要是用中等大小的高质量象牙制作印章，中国人则要么喜欢用大的整支象牙制作大型雕塑，要么喜欢用小象牙制作装饰品，日本人便提议两国各自竞投不同的品种，同时将各种象牙的价格维持在低水平。
为限制象牙使用，中国制定了一个10年计划，对象牙供应做出限制，每年只向市场投放大约5吨的象牙。
2011年，福建的一位工厂老板告诉IFAW调查员，政府配给他们120公斤象牙，也只能让他们维持2个月。为了产生足够的利润，来维持工厂全年的运行，他坚持认为必须走私象牙。
这种普遍存在的现象，让中国100多家合法象牙加工企业都存在原材料配额所带来的杯水车薪的困境。利润的追逐与维系，继续撬动更大的黑市空间。
面对走私象牙的打击，交易商从不缺乏应对方式。他们采取了各种方法躲避象牙产品生产注册制度。
“一些人使用的猛犸象象牙，掩饰非法象牙。自从猛犸被定为一种已灭绝的物种，它的象牙可以从俄罗斯合法进口。有些商店就用猛犸象象牙作为非法象牙贸易的掩护，以逃避检查。”
IFAW的调查员还发现，对贸易商来说，象牙的相关法律和执法，也只是流于形式而已。“在北京，象牙卖家声称，他们很少受到检查当局的检验，可能每半年才一次。不过，他们表示，市场通常会收到一个检查前的关闭提醒，这样的卖家有时间来隐藏非法象牙。”
除了黑市的地下交易外，网络也成了象牙贸易的新平台。
2012年1月，IFAW调查后发现，非法象牙在所有类型的网站（收藏、拍卖、电商和公共论坛）占比高达97％。
“香雅、齿雕、XY、老牙、陆地上最大的哺乳动物的牙齿”，这些暗语和标签，是中国最大电商网站，淘宝和阿里巴巴上使用的。此外，他们还有更隐晦的称呼，如“图案的牙齿”，“全样品”和“血牙”。
有意还是无意
在2011年间，象牙原料的价格已从每公斤1万元飙至每公斤1.5万元，涨幅达50％。福州一位雕刻厂的老板告诉IFAW，从他开始经营象牙业务开始，象牙的需求就从未满足过，从来都是供不应求。不管他的工厂生产多少，象牙制品的价格有多高，买家都愿意购买。
IFAW总结，在中国市场，“不断上升的需求驱动象牙价格的上涨，反过来又增加了象牙作为资产以及保值收藏的吸引力。其结果是，象牙作为投资产品被推销着。在非法象牙来源的海外市场，人民币的升值使其兑换为美金之后更具有购买力。”
《名利场》杂志甚至断言：中国的“暴发户”才是非洲大象的天敌。
在交易商眼里，最直接的原因就是中国人有钱了。然而，从全球的角度看，并不是所有高消费群体都热衷于购买象牙。
“象牙在亚洲很多国家都有很渊源的文化传统。然而，消费者的素质和野生动物保护意识的提高，使这些国家没有成为象牙的巨大市场，”IFAW亚洲区总代表葛芮女士告诉《南都周刊》记者，“威胁非洲和亚洲大象生命的象牙消费群体，可以分成两个层次。其中，一种是由于缺乏意识而消费。”
2007年，IFAW调查发现，中国普通消费者近70%并不知道，每一件象牙制品都代表着一头大象的生命。而超过80%的人说，他们一旦知道了象牙的来历，就会三思而拒买象牙制品。
“有个年轻的妈妈很后悔她购买的象牙手镯，造成对大象的猎杀。并宣誓，向她所有的朋友介绍象牙背后的血腥屠杀，劝告拒买象牙制品。我们甚至收到一位象牙雕刻师向我们保证今后用其他原料替代象牙雕刻。”葛芮说。
另一种参与象牙贸易的人是明知故犯者。
在巨额利润的驱使下，这些人开始参与非法象牙走私和贸易。
“往往有巨大财力和势力的犯罪团伙，才能够进行跨国野生动物犯罪。从猎杀成群大象的现代化武器，到运输成吨的象牙的集装箱，从伪造报关单到在卡车里设暗层隐藏违禁象牙，走私团伙必须有一定的财势、权力买通象牙从非洲经过中东和东南亚口岸进入中国的道路。”葛芮说。
当记者来到任天华在广州芳村的店铺，这个普通的象牙收藏者，转身走进一间昏暗的屋子，从里面取出摆在店铺里面的牙雕工艺品。
这些筷子般大小的象牙上，有的雕刻着2010年世博会的部分场馆；有的雕刻着羊城八景。这些象牙工艺品，有的原材料是猛犸象牙，有的是非洲象牙。
“我有自己的资源和渠道，想要原材料的时候，只要打个电话就有人送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口气只是在谈一个商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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