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谢湘南
在今天,神奇的PS技术让照片离真实的图像越来越远,人们看到的照片更接近于欲望本身。照片的语法,从未像现在这样混乱。
然而,亚历山大·科耶夫的照片不会有这种感觉,那是一个静默的世界,一个由各种遗迹与名胜现场、风物景观组成的世界图景。它是未被PS过的历史与风景的集合,是哲学家思想的余温。
从明信片开始
用照片的沉默,抵制噪音,话语和谣言。
用照片的静止,抵制运动,变迁,加速。
用照片的秘密性,抵制交流和信息的放纵。
用意义的沉默,抵抗意义和信息的专制。
这是法国哲学家、社会学家让·鲍德里亚的几句话。2012年10月的一天,当笔者置身于深圳OCT当代艺术中心“历史之后:作为摄影师的亚历山大·科耶夫”展览现场,想起了它。
“历史之后”是个命名有些玄学味的展览,这个展览展示了作为摄影师的亚历山大·科耶夫拍摄于半个世纪前的近400张照片。如果对摄影者的身份不了解,可能很难理解展览名称的含义—或许是因为亚历山大·科耶夫提出过“历史的终结”的理论,才有了这样一个命名,然而对于大多数不读或不熟悉哲学的人来说,科耶夫肯定是个陌生的名字(对于摄影领域,他同样是陌生的)。
与让·鲍德里亚的身份很是接近,亚历山大·科耶夫也是位哲学家(后来他放弃哲学,做了外交官,并被认为是现代欧盟的缔造者之一),不同的是他是俄裔,却成就于法国这片思想的土地。
1933年,当亚历山大·科耶夫在法国高等实用学院讲授黑格尔《精神现象学》时,让·鲍德里亚才4岁。当让·波德里亚开始接触哲学时,亚历山大·科耶夫却离开了这一场域,以另一种身份,喜欢上了拍照。有趣的是,鲍德里亚也是在晚年,陶醉在照相艺术中,有如将相机嫁接在大脑上,他捕捉了光影与色彩对视界(世界)的完美分割,重组了一个色彩至上的自我世界,并用一种极其个人的照片语法,完成了诱惑与抵制话语的图像转换。
摄影成为一种难以刹车的思想行为惯性,通过对快门的触碰,从哲学之门,让两位思想家形成了一前一后的鲜明对照。然而,与让·鲍德里亚的摄影作品不一样,亚历山大·科耶夫的作品,更像是对自我行踪的记录,是一种旅行笔记。这次所展示的照片,就是他在斯里兰卡、中国、印度、伊朗、日本、尼泊尔和苏联,以及西欧各国旅行时拍摄的。同时呈现在展览现场的,还有他的乍看上去像代数运算公式的旅行路线图。
以幻灯片的方式在黑暗的展场上循环展现,科耶夫给观众带来的并非视觉的冲击,而是一种关于旅途的平静讲述,有如固化的风景,他的镜头,通常对准的是建筑物、街道、无人的天空下的文化遗迹。他躲开了世界的喧嚣,让不同空间里的古老存在结集在一起,有如一种跨越时空的大同世界的回声。
作为一个凝视者,科耶夫的照片没有任何故弄玄虚,老老实实显影的都是事物的原相。然而正如展览的策展人鲍里斯·格罗伊斯所指出的,科耶夫的照片,有着明显的明信片风格,他的摄影,是从研究明信片开始的。“科耶夫收集了一万多张不同的明信片,开始对它们进行细致的研究,同时以专业的精神开始他自己的摄影。”
2010年,鲍德里亚的摄影作品出现在连州国际摄影展上,同样给人明信片的感觉,它强烈的色彩对比,与极简的构图,形成了一种剔去杂质的美感。从科耶夫人文筑式的黑白明信片,到鲍德里亚追求美感的彩色明信片,这期间发生了什么呢?
照片的终结
“在过去的10年里,人们会谈论很多东西的终结,例如历史的终结、艺术的终结、人的终结、作者的终结等等。我也注意到在中国,现在对这些有非常大的讨论兴趣。而这些一系列的概念,都来自科耶夫在上世纪30年代在巴黎的讲座。从1933年到1939年,科耶夫举办了一系列关于黑格尔研讨的讲座。当时在巴黎深受知识分子的欢迎,也成为了巴黎知识界的时尚。”鲍里斯·格罗伊斯说。
关于这一点,加拿大里贾纳大学政治系与哲学系教授莎蒂亚·德鲁里在其《亚历山大·科耶夫—后现代政治的根源》一书中,有更详细的记录与论述。科耶夫被认为“戏剧性地塑造了这个世纪法国知识分子的视野。”
莎蒂亚·德鲁里列举了一长串受科耶夫影响的人物,包括超现实主义的领军人物雷蒙·葛诺,小说家、社会学家和文学批评家乔治·巴塔耶,超现实主义运动的奠基人安德烈·布勒东等等。鲍里斯·格罗伊斯也指出,还有波伏娃、加谬等作家。
这些人物,任何一个都是一座山,他们共同构筑了西方思想的奇诡风景。然而,科耶夫是他们重要的思想源泉,包括鲍德里亚,很难说他没有受到科耶夫的影响,他们在晚年不约而同地“不务正业”在照相这件事上。
沿用科耶夫的理论,在哲学家所捕捉的风景的深处,其实也是照片的终结。尤其当21世纪来临,数码技术的普及使图像成为一种最直观的灾难。这就回到鲍德里亚的观点—需要“用照片的秘密性,抵制交流和信息的放纵。用意义的沉默,抵抗意义和信息的专制。”
据鲍里斯·格罗伊斯介绍,科耶夫在拍照时,并未想过要拿出来展示。对他来说,这是他私人的档案库。科耶夫去世以后,他的私人收藏被捐献给了法国国立图书馆,成立了一个专门的科耶夫档案室。摄影作品有5000幅左右,收集的明信片也多达1万张。科耶夫的这些照片当时都并没有被冲洗出来,都是以投影胶片的形式被保存。这样形成了一个非常鲜明的反差,一方面他收集的明信片是印出来的,一张一张的;而他自己拍摄的照片是以胶片形式存在的。
鲍里斯·格罗伊斯认为,今天以探秘的心态观看科耶夫私人的影像档案,其意义在于,从这些作品中,可以了解到科耶夫一贯所坚持认为的哲人和智者之间的区别。在科耶夫看来,一个拍摄照片的艺术家,他其实就类似于一个哲人,哲人有自己的欲望,要追求知识和真理,他希望通过这种追求,能够成为他人欲望的对象。
而智者是知道自己行为的原因是什么?也知道这个世界之所以作为世界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大部分人是没有办法回答这些问题的。为什么人们不能够回答?是因为他们已经变成了动物,或者说变成了一种人性动物。他们释放的仅仅是一种欲望,或者说是一种消费主义,他们遗忘了历史,也就不知道为什么历史发展成现在的这个样子,所以对于他们来说,身边的这一切是一团迷雾。
从影像的泛滥,可以看出令人纠结的现实迷雾。比如,我们今天无论走到哪里,都喜欢对着餐桌上的菜品拍个没完。拍照这件事,在今天已越发不需要个性。它更多回归到“记录”属性,然而这种记录与科耶夫的“记录”,又不尽相同。某种意义上,科耶夫是出于理论的狂热,而身处流行文化中的现代人,记录的却更接近于一种“动物人格”—是一种无意识的姿势。
所以,在影像中保持警醒吧。
(本文图片由OCAT提供,版权归法国国家图书馆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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