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市场上担葱卖菜过日子的憨姑,除了讨生活之外,还是警察的线人。
特约记者_蔡岛 福建泉州报道 制图_周辉
姑今年83岁,大嗓门、腰杆不弯,从出生起,她就住在福建省泉州市的北峰开发区。那里原是一小村庄,随着城市的扩建,成为城乡接合部,到现在,已是时兴的工业开发区。
工业开发区刚兴建不久,当地的菜市场就成了警察们的重点监控地。来来往往的各类小贩铆足了劲要赚外地务工者的钱,喝醉酒斗殴、拿刀子抢劫的事情时有发生。
在市场上担葱卖菜过日子的憨姑,除了讨生活之外,还有另外一个特殊的身份:线人。
红与黑
最早为线人憨姑赢得地位的,是她协助警方破获了一起假钱案。约莫七八年前的一天,憨姑如平常一般到市场卖菜,从邻摊的人口中得知有人在卖假钱。她起了要“消灭坏人”的心思,便要来假钱贩子的电话号码,说想换假钱。约好地点后,憨姑找来长期搭载她的摩的司机,商量一起抓卖假钱的贩子,并嘱咐:“到时候你不能害怕,开着车就往清源派出所去。”
憨姑给清源派出所的所长陈乘顺打了电话,请他开车沿着派出所的路往外行驶接应摩的司机。陈乘顺将信将疑,但还是抱着维护“警民关系”的想法出了门。
就这一趟,陈乘顺破获了价值达20万元的假币案。他从自己裤兜里掏出两百块钱给憨姑当奖励。憨姑接了钱,保证以后一有案子就给陈电话。随后,她把钱全塞给了摩的司机,使得他变成了自己的忠实拥趸。
在假钞案之前,憨姑就已是陈乘顺手下的一名线人。
陈乘顺之所以能坐上清源派出所所长的位置,很大程度上和线人有关。12年前,陈乘顺还在北峰派出所工作时,因为一个线人提供的线索,破获了一起倒卖枪支案,他因此得到提拔,他的线人亦得了1000元奖金,在媒体的宣传报道中,线人被匿名成为一名普通“报信群众”。
“不单纯是工作关系”
到目前为止,陈乘顺认识憨姑已超过十年。他当初之所以吸收憨姑为线人,完全是憨姑自己找上门来。例如市场上有人吵架、或者有人钱包被偷,憨姑都会往派出所里反映情况。如此一来二去,憨姑就成了陈乘顺在市场上的眼线。
按照挑选线人的规定,在警察吸收线人之前,需要调查清楚他们的全面情况,包括他们的出身历史、社会关系、政治思想表现和个性特点。如果调查对象是犯罪分子,还需要调查清楚他们犯罪事实、处理情况、认罪态度和悔过表现。
其次应该制订计划。对于不同区域,建立线人要有一定的数量控制,他们的分工也应各有侧重。线人由谁来建立、由谁组织领导等等,都要列入计划。
在计划之后,还要求有审批制度。建立线人的当事警察需要有一份书面报告并填写“建立耳目呈批表”,呈报领导审批。像憨姑这类群众线人或者是有一般违法行为的线人,建立或清洗时,应报经市公安局刑警处(队)长或公安分局长、县公安局长批准。但如果从劳改、劳教分子、犯罪集团成员以及有特殊身份的人中建立的线人,则需要更上面——地区公安局长或大市的公安局长批准。
根据任务要求,类似陈乘顺所在的基层派出所,每个警察需培养三名线人,每年有几十条有价值的线索。这使得基层公安人员想方设法把从警局离开的犯罪嫌疑人、在复杂区域工作的人纳入自己的线人名单。
在破了20万元假钱案后,憨姑依旧每日到市场卖菜,但她在警局内却出了名。不仅陈乘顺,许多警察都会有事没事找她联系,闲聊下最近有没有新线索。
开发区内遍布制造工厂,工人们密密麻麻蹲守在流水线上,他们大多是从外省离家,到这个沿海城市寻找发财机会,幻想着怀揣满怀的人民币回乡。
这段时期,假钱案层出不穷。在北峰就出现了许多例假钱调包事件,2008年的报纸上,能看见这类新闻:在北峰街道群山社区有一对开货车卖水果的夫妻,苹果物美价廉,附近的工厂工人争相抢购。买完苹果回家后,至少有15个工人发现凡经过摊主之手退回的“大钞”都变成了假币。
憨姑不识字,她从买菜的顾客嘴里听到这些新闻。她找市场上的人四处打听,说要是能搭上要换钞的人,就帮忙转告:“我知道哪个旅社能换假钞。”没过多久,还真遇见一外地人让他帮助引荐换假钞的旅社。
憨姑打探清楚卖假钞的人员数目、假钞数量,并获得了换钞人的信任。她找来北峰派出所的刘警官,让他来做演员。
警察换好便装,就去了憨姑指定的那家旅馆。憨姑让换钞人把假币都带上,并将他引到了那家旅馆,自己就在旅馆楼下等。
换钞者走进旅馆的包房,一身便衣的警察接待他们。双方在包房内刚聊入正题,打开啤酒,隔壁房间内监听的警察便破门而入,一把摁住了在场所有人。这一起假币案,憨姑截获了10万元假人民币。
但事后北峰派出所的领导对憨姑抱怨:“你给清源派出所的案子有20万元,给我们的只有10万元啊。”憨姑觉得委屈:“那起正好顺清源那边的路。”
如按严格规定,一个线人只能有一个领导。当一个线人被公安机关所吸收时,吸收人就要马上为其建立一份档案。档案分为两个部分:个人档案和工作档案。
个人档案的内容包括:建立线人的呈批报告,线人登记表、照片、自传与犯罪的关系材料;对线人的历史、现实表现等调查材料,线人的编号、化名、联络方式,考核鉴定,奖惩材料和呈批决定;线人的转移材料,线人的生活补助发放登记等。
工作档案包括,线人的书面工作报告和口头汇报记录,侦察人员对汇报线索的查证和处理情况,线人的工作成绩记载。
每份档案由领导线人的侦察人员保管,这是绝密材料,未经主管单位负责人批准,没有人能够借出这份档案,了解谁是线人。也只有在线人的领导人需要移交手下线人的情况下,档案才会一并转移。
但憨姑却不是由某个警察单线联系,当地辖区的警察都知道她是一个线人,按照陈乘顺的话说,憨姑和警察们“其实都成了好朋友”,已经不是单纯的工作关系。
非单线联系
对于缺乏犯罪线索的警察来说,很难做到单线联系线人。每个警察都希望在辖区内有可靠的线人,也都想侦破大案要案。在1983年“严打”期间,这个地区也曾出现一起非单线联系的线人案例。
一对长期合伙偷抢的犯罪嫌疑人被警方逮捕,因为他们手段极其聪明,经办的派出所决定启用他们为线人。原本线人制度中,线人与警察的联系只能是单线联系。但这对搭档缺一不可,便特殊安排同时启用。
两兄弟曾协助警察破获各种偷窃、抢劫案,也曾带着一车警察深入毒巢抓捕毒贩。一度,两兄弟成为该地区最炙手可热的线人,甚至被四处借调使用。
但他们也从未停止违法犯罪活动,只因警界的庇护未被追究。后来两兄弟还结交上一基层派出所副所长。
1983年,最重大的案子是“两王”事件。两兄弟宣称他们发现了“两王”的线索,警方出于对他们的信任,向上级领导汇报了此事。于是,整个市区的警察都投入到这起搜捕中。两兄弟被吓坏了,承认他们并没有得到任何线索。
两兄弟的结局便是过往的所有违法行为被清算追究,庇护他们的副所长也被开除警籍。此后,领导耳目的规定便被一遍又一遍强调,其中一条便是:“与耳目的联系,应该坚持单线联系,不准与耳目发生横的关系,更不准耳目领导耳目。”
陈乘顺手下曾有一个贵州籍的灰色线人——载叔,他当线人近18年,平时与一些常有违法犯罪活动的老乡走动密切,因为屡屡立功,被不同派出所轮流借调去协助办案,到后来甚至跨市借调。
载叔的线人身份在当地警界无人不知,在他当线人的后期,因人报复,老家房子被烧,至今查无线索。如今的载叔为了躲避危险,早已和警方断绝了联系。
庇护
在北峰警界内,憨姑常被用来与载叔相提并论。她育有四子五女,本应当家的儿子们全部无业。60多岁的大儿子养了几只羊,没有收入;二儿子是个养鸽人,只有在鸽赛中得奖,才有一点奖金;三儿子也无工作,和憨姑住在一起,靠她卖菜钱生存。
对于自己一家的困窘,憨姑认为“这是他们一家人太本分,如果像外面的人一样乱来,早发大财”。
2011年过年,亲戚们串门拜年,憨姑那发了财的表亲随口抱怨说,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不是在吃白粉,花钱像流水一样。憨姑立马警惕起来:“如果他真的有吃白粉,你可一定要告诉我。”
这次无心的对话后,憨姑便真的留心起来。和亲戚闲聊时,总是有意无意地打听起这个表亲,后来,还真被憨姑打听出门道来。有人说,曾经看见这家人藏了一把枪在厕所里。憨姑得此消息,如获至宝,叮嘱说这话的人:“你再去看看,有的话就拿来给我。”
没出几月,表亲的儿子还真因为不安分被警察抓了去。表亲跑到憨姑家,冲进门就把桌子给掀了。大声责问:“是不是你报的?”憨姑莫名其妙:“你儿子被抓关我什么事情。”表亲看她不承认,抡起拳头就打,被众人拉开后,又扬言拿了菜刀就回来砍她。
憨姑被打得肿了半张脸,打电话报了警。相熟的警员们赶了过来摆平了此事。事后表亲因为打人而被关一年。
能得到警察的庇护,这是许多人成为线人的最初心态之一。陈乘顺的同事黄警官分析了他所接触的线人心态。大多数线人是为了赚钱,其次是为树立威信。因为一旦成为线人,可以在老乡圈内走动时八卦一下警察的内部消息,偶尔还可以让警察帮个忙。当然,这类人中,不乏双头线人,一面举报犯罪嫌疑人,另一面在犯罪嫌疑人家人面前当恩人,帮着打听他们所举报的人在警局被拘的消息。
也有的黑色线人知道早晚也会被警察抓,倘若捞一个线人身份,可以减轻处罚尺度。陈乘顺在1999年曾遇到一起线人举报抢劫的案子。追查之后,发现这伙抢劫中,举报的耳目也是参与者之一。
最后这个耳目也没能脱罪。“他是个法盲,”陈说,“只有我们事前知道他会参与某起犯罪,或安排他深入到犯罪中,才可能脱罪。”
线人和警察
许多线人得到线索后,并不会和吸收自己的警察联系,而是分别打电话到基层派出所、不同公安分局和市局等好几个地方询价。这些线人即使有现成的线索,但通常都会说“我调查一下可能会有线索”,直到遇上出价合适的单位,他们才会约好和警察见面。
憨姑说自己从没有就线索费讨价还价,她每次的报酬都是警察们从自己口袋掏出的一两百元,而自己一转手就给了自己的摩的司机,或者菜场里报信的同好。
每到年底,需要有线人的工作记录。按照规定,考核由领导耳目的侦察人员秘密进行,经过考核之后,对耳目的工作情况、思想表现和能否继续使用等作出鉴定,送领导审批后分别处理,考核材料和鉴定放入耳目档案存查。如果耳目失去作用,可割断联系。
但不排除一些基层派出所在工作记录中存在虚假信息,警员在工作记载上写“此线人积极为我工作”,然后申请款项慰问线人。而就憨姑来说,她获得最多的也是年末的慰问金。
憨姑早已把当线人作为自己的事业。 因为得罪的亲戚朋友太多,有人说她是个大坏人。而她自己则辩解说:“我比他们好,不然就不会有共产党的今天。”正因为有这个想法,她年年向组织申请入党,但就是没获批准。
根据在1977年12月1日至1978年1月15日召开的第十七次全国公安会议精神,只在城市、对外开放地区和交通沿线的重要城镇,有重点、有计划地建立耳目,农村一般不建立。近些年来,警局内线人运用最频密的是侦破毒品交易。每起破获的毒品案件,背后都有线人。
陈乘顺的同事黄队说,警察会突袭可疑的按摩店等场所,抓获吸毒者,这些人知道谁在贩毒。警察和吸毒者做交易,他们得向警方举报贩毒者。黄队就常常“威胁”吸毒者:“如果不举报,今天从警局出去,明天照样抓进来。”“见一次抓一次”。
黄队曾经在20天里破获了8起贩毒案,其中连续6天破获了5起。这段期间,局内给每个分所下达了任务,每个警察也领到自己时间段内需破获的毒品犯罪的案件。接到任务的黄队告诉他的线人:“我被安排了任务,最近我天天要案子,一天要搞一起”。
这些吸毒者因为常年毒债,也希望能从警局得到一笔线人费,用这些钱去买毒。
只有憨姑是最为纯粹的线人,当了十几年警方耳目。她至今时刻保持警惕,在接受记者采访的这些天,她发现自家隔壁开了个理发店,一个30多岁的女人天天坐在那里,窗户上贴满女人照片。憨姑四下打听,得知这个女人既不会理发也不会洗头。她便跑去找理发店的房东,告诉他:“不要把房子租给那个女人,她是个坏人。”
“我现在还没抓她,过两天就找人抓。” 憨姑发狠话说,“我这一颗心全向着共产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