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_洪玮 摄影_孙海
赵广超
生于香港,早年就读于法国贝桑松艺术学院及巴黎第一大学,主修造型艺术及美术与设计分析,为法国国家高级造型艺术表现文凭硕士。20世纪80年代回港,从事艺术及设计教育,曾执教于香港演艺学院及香港理工大学等院校。代表作有《不只中国木建筑》、《我的家在紫禁城》等。
走进赵广超在香港荔枝角道的“设计及文化研究工作室”,先是看到一只猫咪瓷偶。这是一只在《我的家在紫禁城》系列丛书里面出没的猫,被赵广超称为如今紫禁城真正的主人:不再有人住在宫里,游客和工作人员都只能在限定的地方活动,反而是小猫来去自如。
赵广超早年在法国修读造型艺术,上世纪80年代回香港教书,近年开办工作室,带着一帮年轻人潜心研究中国文化。他曾经对媒体说,自己也很难回答“你是做什么的?”“谈不上建筑师、作家,或者是文化工作者”,当时他说。
十几年来他出了许多书,第一本是《不只中国木建筑》,当人们准备要说他是建筑研究专家的时候,他又出了《笔纸中国画》,从对笔、纸等工具的敬畏说起,解读中国画,又用《一章木椅》讲“一个民族在坐上椅子前和坐上椅子后的故事”。而这几年的机缘,让他花了许多时间研究故宫,他图文一体的“作书”方式也越来越鲜明。
外行人写给外行人
最近赵广超和他的工作室成员在北京发布《我的家在紫禁城》系列丛书简体版,把读者群向前推了一把—— 把几乎属于“退休群体”的传统中国文化拉到小朋友和家庭中,他们把皇帝叫做“皇帝先生”,用绘本还原他的生活,又或把紫禁城的布局和构思化成上口的三字经,又叫来麦兜之父谢立文帮忙,在一本书中让麦兜说故事,从故宫的碗开始说其中的设计和中国人对生活的祝愿。
赵广超的作品在香港颇受欢迎,比如《不只中国木建筑》首年就加印了6次,为香港出版界少见。他被称为“香港文化圈的标杆人物”,梁文道称他的工作方式为“作书”,在他的书里,不是传统的文字配图或者图配文字,而是图文并重,完全融为一体,书籍的视觉走向也不是左右上下,而是曲线流动的,仿佛游戏,多停留一秒,就多看到一些细节,而艰涩的文化,也化成趣味。
这一次的《我的家在紫禁城》,赵广超和他的团队用了两年时间。第一年搜集资料,还要和谢立文讨论:赵提出必须放入的内容,熟悉小朋友的谢则帮他剔除小孩看不懂的,真正开始做时已是第二年,在出版前三个月,他们还在做调整,精益求精。
这套书里的童真,让人不禁莞尔。比如其中的一本《一起建前朝一起看后宫》介绍到宫中高级地砖“金砖”,寥寥200多字梳理制造和挑选过程,在金砖上画上Q版清朝官员,其中两人磕完头,额头一圈淤青,呆萌地说“极硬!”前言也是200多字,却处处用讲故事但不至幼稚的语言,说紫禁城效率那么高地建完,是因中国传统建筑中有“预制组建”的方法,下方则是大小百来个明代匠人、民工和官兵的漫画形象,他们将石作、木作等组建运往紫禁城,其中错落着几个小人物说“搬”、“日搬”、“夜搬”、“全国一起搬”,这可不是随意装可爱,这参照了《清明上河图》,骡马运输、锣鼓开道,细节全都有据可循。
这不是他第一部作关于紫禁城的书。早些年,他一度是每天都买票进故宫的游客,观察思考,以化解内心的好奇和感动,盘缠用尽,却作出了《大紫禁城:王者的轴线》,用优雅而有趣的图文描绘科普建筑和帝王生活;之后,正因这本书,他和故宫博物院结缘,被允许“进宫”看资料、和专家一起静心做研究,出了《紫禁城宫廷情调地图》,与央视纪录片《故宫100》也有合作。
赵广超总说自己是外行人,因为并不是学中国文化或历史出身,他指着书架上一排排史料笔记懊恼地说“这些总是要慢慢看”。在他手上,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却好懂了起来:“大概就是因为这是外行人写给外行人看的吧”。
遇见紫禁城,就像遇见一个好人
赵广超生于香港新界锦田,是杂货店老板的儿子,平时帮家里送米,却也经常跑到流动图书车去看书。第一本大部头是小学二年级看的《白蛇传》,“我也不知道我怎么能那样看书,其实很多字不懂,但我看完后就判断什么是爱情”。之后,他开始大量阅读,他的想象力也随之奔跑,看小说或者尝试写日记的时候,会变出符号画下来。
赵广超说自己小时候性格孤僻,就是喜欢看书,摸摸索索发现自己喜欢艺术,于是埋头做了作品,去了法国进修。当时在法国并没有课要上,他就花时间思考为什么一个人要画画,为什么喜欢艺术,美丽是怎么一回事,或者与飘落的风信子玩“寂寞的游戏”,观察它飘动的美丽弧线,画下来,就像小时候观察石头下的蚂蚁一样,着眼细微,并和它们对话。
在欧洲读书,他四处旅行,接触各国艺术文化,观察建筑的方法和美学。一次在希腊小岛,他看到山上风化的石头,苍凉之美让他想起陈子昂“念天地之悠悠”。那一刻他突然想到,此地是西方,其实都是一个地球,精神上的愉悦感,全人类都一样。
他在法国小有成就,贝桑松艺术学院举办欧洲艺术创作比赛,请他当首席评判,他却决定回香港任教,那时香港的同事、学生总在问关于西方的问题,好像一定要飞到巴黎那些地方找所谓的美丽。“大家都知道中国文化很深厚,但是要去了解又很困难”。赵广超发现在中国传统文化上,虽有学者研究,但并没有太多通俗易懂的整理。
“不公平”,他说。“当你用中文书写思考,里面总有特殊的内涵和价值在里面的,它让你的人生更加充实的话,忠于这种文化是正常的”。于是,他开始了自己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整理尝试。
为什么会对紫禁城痴迷?“因为它做得好,因为见到好的东西,你有责任为它做些事情。”赵广超说,这就好像遇到一个好人,也会想和朋友说,今天遇到了一个好人。
赵广超常提醒工作室的年轻人,不必迷失在电脑、各种软件等工具中,“作书”的目的是沟通,要把内心那份被中国文化触动到的东西展现出来。儿时内向的赵广超,如今的初心却正是沟通。
“我的家在紫禁城”已不仅是一套丛书,还是一套展览和教育计划。2011年起,赵广超工作室联合何鸿毅家族基金,在香港的教育机构开展教育活动,这些活动已经在北京开展过,之后还会拓展到广州等地。
搏命赵的一双手
香港记者陈晓蕾在2005年的一篇文章中形容赵广超像“寒风中的润肠”,因为他工作太拼,当时感冒久久不愈,身体虚胖,脸色发黑,就像香港的腊味润肠。当时陈问得有点重:“你这样下去,死了还能写什么?”
“这世死了,下一世继续。”赵广超答。
当记者在工作室见到赵广超的时候,说起他“搏命”的工作方式,他理所当然:“我想任何事情都是这样,‘搏命’也要过条马路,虽然很多车也得想办法过去”。眼前的赵广超肤色依然偏黑,但精神不错,因为有工作室成员与他一起工作,生活规律了许多。多年过去,他还是和那篇文章里一样,香港人着急的买房、结婚他都不着急,还是用他的初心做着研究。
采访间隙,赵广超顺手拿起书架上的一个巴掌大的古埃及阿努比斯木雕说,“这是我研究埃及文化那阵子做的”,他当时思考的是,原作的伟大是在于它的比例,还是大小?花了半小时雕出来后,他终于下了结论:比例没变,气势还在。
赵广超的工作方法之一就是:如果有机会,就要亲手做。这方法笨拙却有质感。“只有体会过,才会有比较踏实的感觉”,他说。
赵广超注重这双手与器物、人的交流:“人有双手,我和你握手那一刻,才明白你的态度,就是这样。”但是,当记者走进他的办公室,却看见一本《御制耕织图》和腕痛带并列放着。其实他的左右手都会痛,他轻描淡写,“以前写画得多造成的”。
其实他的“作书”方法非常辛苦,他如工匠一般,往往要把许多古籍图画扫描进电脑里,再一笔一画勾描出原图的轮廓和结构,然后再处理出他要说明的重点。梁文道觉得就是他这种苦活把他的身子累垮了。做关于紫禁城的书,他还是这样细致,梁文道问他为什么要画出来,很辛苦,他答“他们建更辛苦,一砖一瓦,多少心思,我只不过是画出来,有什么很辛苦?”
他在紫禁城看到了古时人的用心,好感动。赵广超作书,先有感而发,再找理性根据:“它后面有理性的价值和原因,越感性,越要找理据,不然人家觉得你是情感泛滥而已。” 赵广超用左手在本子上一笔一画写下“感情的据点,理性的根据”,他的思维跑得比嘴快,总得借助纸笔。
有人说,他的观察分析方法是来自西方的科学理性,但他说他们忘记了,调查分析其实在宋明的理学中一样存在,格物致知;当人们惊讶于他图文结合之巧妙,他又向记者提起中国古人的诗画早就融合一体,他左手和右手各自画了个半圆,表示图像和文字世界的接头:“那是很动人的事情”。
赵广超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心,和他工匠一般的手,或许也是那两个半圆,总在一些抽象的时刻,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