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李晨
江苏无锡新区，新华路12号，尚德电力总部。
3月的无锡阴雨绵绵。一位正在值班的女保安，正对着门口一幅“无锡尚德感谢社会各界支持”的条幅发呆。分布在周边的几个工厂，开工率不足50%，一些员工被强制性地开始休假。对面，则是传说中光设计费就花了上亿元的生态大楼。黑色幕墙、流线型设计、精心修饰过的办公室，聚集了尚德电力的核心管理层。
几个月前，这家在纽约上市的公司还是全球规模最大的太阳能面板供应商。在企业最辉煌的时候，公司门前的一条小路，还因此改名为尚德路。但现在，因未能偿付3月15日到期的一笔5.41亿美元债券，尚德电力已在3月20日宣布其在中国的主营分支机构之一的无锡尚德正式进入破产程序。
这个昔日无限风光的世界级光伏巨头，最终在债务缠身和众人唏嘘中陨落。而施正荣这个昔日的中国首富和尚德神话的缔造者，也在这场变局中，被他亲手缔造的尚德扫地出门。
出局
许多员工是从管理层群发的一封公开信中得知此事的。
这封发给所有客户和员工的公开信称，破产重组期间，尚德电力仍将继续正常运作。尚德电力承诺仍将按照客户的订单继续生产和运输太阳能产品，并且“仍将坚定不移地履行对客户许诺的质保条款”。而为了安抚员工，管理层还在公开信中称，“不久将召开员工大会，回答大家的问题”。
这是一段难挨的日子。全球光伏产品供应过剩、价格下跌、美国政府对产自中国的光伏产品征收的反倾销税以及自身的管理问题，导致尚德电力利润下滑。事实上，从去年8月起，尚德便陷入了破产边缘——债台高筑，仅在今年3月份，到期的债务就高达逾45亿元人民币。可是在一笔5.7亿美元可转债3月15日到期日之前不到10天的时候，尚德董事会仍未对偿还事宜做出任何计划——相反，尚德高层正式分裂了。
3月4日，尚德以一个简短的公告对外宣告了此事。公告称，尚德创始人之一、董事长施正荣在当天召开的董事会会议上已决定辞职。
第二天，由施正荣个人发布的公告却否认了辞职的说法。他称，自己并未参加这次董事会会议，并且，一个多月前他就不被允许参加董事会了。他认为，董事会解除其董事长职务的决定是非法且错误的，毕竟自己对公司有着极大的影响力。
其实，高层之间的不和在更早的时候就已露出端倪。一名接近施正荣的知情人士称，召开这次董事会之前，施正荣和董事会另外4名成员便一度关系紧张。这4名成员，包括CEO金纬以及此次接替施董事长职位的Susan Wang，都是外籍高管。7个月前，在尚德海外投资反担保被曝出是一场骗局的时候，施正荣便“迫于董事会的压力”，让出了CEO一职。几个月后，董事会的成员再次建议施正荣主动辞去董事长职务，但被他严辞拒绝。
此后双方的关系变得更加紧张。先后爆发的几次丑闻，比如，向媒体群发的透露施正荣家族涉嫌关联交易的邮件以及呼吁金纬下台的员工公开信，有传言称都是来自双方的公开博弈。而罢免事件最终会发生，是因为施正荣不愿签署部分文件。
去年8月15日，施正荣在辞去CEO一职后曾与继任者金纬之间明确分工：前者负责与银行、政府及其他债权人沟通，后者则专注于公司的采购、销售以及生产等事务。但据一位尚德中层透露，事实上部分债权人和投资者却绕开施正荣找金纬谈，因为他们认为出身财务的金纬 “更懂行”。而当金纬与投资者达成某项初步协议时，施正荣却不愿意签字。
一家光伏企业的财务总监解释称，作为尚德创始人，施正荣在决定尚德命运时难免带上感情因素，而对于资本力量来说，尚德只是一块待处理的资产而已。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施正荣正在成为他自己创办的公司死里逃生的最大障碍。
从现实角度来看，无锡市政府是尚德能否短时间内摆脱危机的最大财主。此前施正荣一直在董事会方面声称他将获得无锡政府的支持，并将使国内银行注资无锡尚德。可几个月过去了，仍然没有一分钱打进尚德的账户。双方的谈判一度因为施正荣拒绝以全部个人资产抵押来换取注资而陷入僵局。被媒体曝光的施正荣个人关联交易，也让无锡政府和7家债权银行担忧，在尚德的财务亏空中是否还有大量未被曝光的负债。今年年初，主要贷款行之一的中国银行就以“金融借款合同纠纷”将尚德告上法庭，现在该案即将开庭审理。
毫无疑问，现在，施正荣出局了。代替施正荣执掌大权的是CEO金纬、董事长Susan Wang以及总裁周卫平。
重组
命运像是跟施正荣开了一个玩笑。金纬和Susan Wang都是施正荣力主尚德国际化时期请来帮忙的两位外籍华人，为此，陪伴施正荣创业的一些国内元老纷纷离职；而新任命的周卫平，此前的职务是无锡国联集团下属国联期货的董事长。
无锡国联是无锡市国资委全资控股的国有公司，成立于1999年5月8日。2001年，尚德创业时期使用的第一批800万美元的投资款中，无锡国联便是出资方之一——以其为首的国企占有尚德75%的股份。2007年，当尚德准备在纽交所主板上市的时候，施正荣突然强势要求国资退出。无锡国联曾经试图游说，希望通过第三方代持的方式保留股份，以便在上市后能有一个更高的回报，但施正荣坚决不允许。此后在无锡地方政府的斡旋之下，无锡国联等国企被迫退出。
现在，无锡国联又重新回到尚德的谈判桌上，与代表投资者利益的尚德电力董事会真正进行生意人与生意人之间的谈判——讨论还价、妥协，达成方案。
要避免尚德电力整家公司的破产命运，可供选择的解决方案并不多：让下属子公司无锡尚德直接破产，保全上市公司；让核心资产无锡尚德申请破产保护程序然后重组，由无锡国联部分或者全部接手；让无锡尚德不破产，银行、投资人等资金介入，缓解债务问题，同时企业瘦身。
一度，尚德电力董事会主张第一种解决方案。无锡尚德是尚德电力最核心的资产，更是最大的贷款平台，无论是资产规模、负债规模还是银行借款规模，无锡尚德均占尚德电力的70%左右。但执行这种方案，意味着大部分的债务包袱都扔给了无锡政府，而尚德电力也将失去90%的产能，不过却能保住尚德的品牌和海外市场渠道——自成立之初，尚德就是一家高度依赖海外市场的公司，2002年第一条生产线投产至2011年的10年中，该公司生产的光伏组件90%以上出口海外。丢车保帅、一甩包袱的该方案，无锡政府自然不会接受。
曾经，无锡政府更倾向于执行第三种方案——尚德是无锡市的名片之一，解决了当地众多人口的就业问题；从情感的层面而言，无锡市政府参与了尚德从无到有、从小到辉煌的整个过程，对尚德也有感情。但最终，这种方案因为施正荣不愿意拿出个人资产抵押而作罢。
于是，能让大多数人都能满意的方案只剩下了第二种：让无锡尚德破产重组。区别于破产清算，破产重组更像是对企业的一次抢救，“使其活过来以偿还债权人债务”。
据一位无锡政府人士对记者透露，无锡尚德的破产重组过程分三个步骤，分别为司法审计、财务冻结和制定重组方案。目前，无锡市中级人民法院组成了破产管理人团队——由第三方的会计事务所、律师、政府机构等构成的临时工作组，并已进入尚德开展工作。在破产管理小组中，不会有来自财团的人——即使有公司希望参与重组，出具的方案，也要获得包括债权人的各方认可才能进行。
按照流程，立案之后，无锡中院还将用数月时间刊登公告，征集其他债权人，还要交换证据，进行债权债务核算等诸多事宜。除此之外，按照法律程序，无锡尚德必须在6个月内提交具体的重整计划，该计划中要具体提及未来通过什么方式、大概在多长的时间内向债权人偿还债务，该重整计划在得到债权人的分组表决同意后开始实施。这个破产管理人团队将最终指定负责无锡尚德运营的人。
黎明之前
Martec迈哲华(上海)投资管理咨询有限公司能源电力总监曹寅认为，现在工作最关键的核心是尚德如何与自己的债权人达成一致，如何具体安排债务偿还工作。他称，一般而言，资产重组后对债权人的债务都会减值处理，会打个折，但具体如何规定需要双方讨论一致。
更为关键的是进入重整过程之后，如何恢复无锡尚德的造血功能、恢复其正常运营以积累一些正向的现金流，为偿还债务做准备。毕竟，无论投资者、无锡政府和当地银行，他们都需要面对的是一家负债近20亿美元、全线收缩的光伏企业。
在曹寅看来，未来可能采取的办法包括剥离目前有毒资产或者说是无效资产，引入新的战略投资者等。除了重整计划，一个有执行力的人来执行重整计划也格外重要——尚德内部盘根错节，需要一个强有力的人来推动重整。无锡国联被认为是重整计划中最可能的主导者。
尚德曾经的灵魂人物施正荣，目前在公司只剩下董事一职。有消息称，施正荣在尚德破产前夕，已通过第三方离岸公司紧急转移了国内资产。他接下来最大的隐忧是，账目的彻查是否会追查其之前暴露出的关联交易与利益输送关系。尚德电力董事会已于3月8日进入内部审计流程，重点审计与施正荣个人相关的关联交易，其中包括亚洲硅业青海有限公司、苏州赛伍应用技术有限公司、镇江丰源新能源科技有限公司、江苏绿扬电子仪器集团有限公司。但对公司、地方政府、投资者和整个产业而言，这事的意义和影响都已不大。
而对于整个光伏产业而言，不管尚德的命运在未来如何发展，确切的坏消息是，尚德曾在产业中享有的“影响力”正在逐渐转化为“破坏力”。除了一大批投资者、债权人因此蒙受重大损失之外，一种可能出现的情形是，尚德电力将拖垮很多供应商。而这些供应商的颓势也将间接影响其他客户，比如尚德的竞争对手。在此之前，已有券商分析师开始提醒投资者应该短期回避部分有关联交易的企业，如隆基股份（601012）、亚玛顿（002623）等。
去年4月登陆A股的隆基股份发布公告，预计公司2012年归属于母公司股东的净利润出现亏损约5400万元左右，公司此前预计实现盈利1000万至2500万元。稍早前的1月，与无锡尚德一直业务往来密切的亚玛顿也曾公告称，公司预计2012年净利润将由之前披露的同比下降40%-60%调整为下降50%-70%。
从这两家公司以往的财务数据来看，在光伏产业中有诸多公司对尚德具有相当的依赖性。比如，2009年-2011年，隆基股份向无锡尚德及其关联方的销售(劳务)收入占当年营业收入的比重分别为67.61%、27.37%、42.32%。隆基2012年半年报显示，期内公司应收账款为3.47亿元，其中无锡尚德及其关联方就创纪录地“贡献”了2.5亿元，占比高达72%。对于这些公司而言，如若尚德在重整之后仍然无法重振以至破产，他们的未来也将因此变得非常崎岖。
耐人寻味的是，自2012年下半年以来，针对光伏行业的政策及产业层面的利好消息就不断——2012年年底国务院发布了一系列的扶持政策，财政部日前也宣布将拨付70亿元的专项资金支持启动光伏发电的应用示范，3月上旬发改委更是下发了《关于完善光伏发电价格政策通知》的意见稿，对光伏发电上网电价提出了新的实施方案。尽管相比许多中国竞争对手，尚德对海外市场更加依赖，其擅长的海外品牌营销在频繁价格战的中国光伏市场未必能够帮助其占得优势，但越来越多的产业面上的利好趋势，很难说不会改变尚德的命运。
可惜，留给尚德改善债务状况的时间并不多。这让尚德看起来更像是倒在了黎明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