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唐不遇
马来西亚女作家黎紫书说她迷恋镜子,又梦想成为“作家中的作家”时,就自然而然地让人想到了博尔赫斯。果然,她主动提到特别喜欢博尔赫斯。
与博尔赫斯相比,黎紫书的小说同样充满未知和神秘的力量。在长篇小说《告别的年代》、短篇小说集《野菩萨》里,黎紫书以自己的老家马来西亚怡保市为小说背景,创作出一个个独具热带地域特色的文字和故事。
著名评论家王德威在《野菩萨》序言中说:“徘徊在写实和荒谬风格之间,在百无聊赖的日常生活和奇诡的想象探险间,在愤怒和伤痛间,黎紫书似乎仍然在找寻一种风格,让她得以挥洒。她不畏惧临近创伤深渊,愿意一再尝试探触深渊底部的风险。”王德威将黎紫书和香港的黄碧云、台湾的陈雪、大陆的残雪相提并论,认为她们“都以不同的方式写出她们的温柔与暴烈”。
黎紫书应该是第一个进入中国大陆公众视野的马来西亚华人作家。在她之前,李永平、张贵兴、黄锦树等马华作家,在海外华语文学圈子里,尤其是台湾文坛有不小影响,但是在中国大陆,对读者而言他们却都非常陌生。黎紫书的名字在大陆也并不十分响亮,她从去年以来在大陆连续推出两部小说,包括去年出版的《告别的年代》、今年出版的《野菩萨》,为她积累了一定人气。4月18日,她携新作《野菩萨》亮相广州方所书店,与读者分享自己的创作经验和故事。
上世纪八十年代,少年时代的黎紫书在余光中等台湾现代诗人的影响下开始写诗;九十年代,她又在大陆作家苏童的影响下,转向短篇小说创作,并连续在马来西亚、台湾收获了许多文学奖项。《野菩萨》是黎紫书目前为止最珍爱的短篇小说集,收录了其自2001年至2012年间创作的13篇短篇小说。
马来西亚有着复杂的种族和文化背景,马来人和华人的关系十分微妙。作为马来西亚华裔,黎紫书的不少小说,如早期的作品《山瘟》、最近的作品《告别的年代》,都触及了民族和历史经验。这些作品写马共的兴衰,写1967年马来西亚以排华为诉求的“五一三”事件,试图想象、拼凑过去那个风云变色的时代,成为记录马华族群心路历程的印记。然而在《野菩萨》里,黎紫书所选择收入的作品却多半没有明确的历史关联性。
王德威认为,黎紫书这样的安排耐人寻味,代表了她与家乡的人事、历史对话方式的改变:《野菩萨》中的作品呈现奇妙的两极拉锯。一方面是怪诞化的倾向:行行复行行的神秘浪子,恐怖的食史怪兽,无所不在的病与死亡的诱惑;另一方面是细腻的写实风格:中年妇女的往事回忆,少年女作家的成长画像,春梦了无痕的异乡情缘。借着这两类作品,黎紫书似乎有意拉开她与国族书写的距离,试图重新为马华主体性做出更复杂的描述。
日常生活和想象世界的孤独感,在黎紫书情绪化的表达中来回穿梭,扣动人心,也折射了现代人生活的无助。例如《我们一起看饭岛爱》写了一段荒诞的网络爱情,现代人游离在两个世界里,无法辨清现实世界与虚拟世界的界限。《国北边陲》则是一个关于“死亡咒怨”的传说之谜,弥漫着神秘的宗教色彩,但与国内盛行的盗墓惊悚类型小说不同,作家只是从各个层面寻找小说呈现的形式,在《七日食遗》里作家干脆虚拟了一只怪兽,以抽象手法叙述神话历史。
马来西亚热带雨林的气候,使黎紫书的文字充满潮湿感;缺乏父爱的童年,又让她的小说染上阴郁的色彩。对于前几年刚刚去世的父亲,黎紫书满怀复杂的感情。她的父亲是一个赌徒,有三个老婆,每周只回家一次,回来后也大多出去赌。黎紫书和父亲很少见面,只在父亲晚年生病住院时,才有更多接触机会。这样的父亲,给了她一个苦涩、孤独的童年,也给了她冷酷的观察世界的方式。
带着自我治疗和自我救赎的心态,黎紫书反复书写着她的童年、成长经验。但是,她沉痛地意识到,经验太强大了。“尽管我那么坦诚,那么努力地把事实写出来,把自己心里面最深的东西掏出来,可是这些经验都没有磨灭,都形成了我的基本人格,形成今天的我。”
故事不是很重要
南都周刊:有人认为有一种“未知之物”在引领着你的小说。在写作中,你是怎么增加神秘感的?
黎紫书:我在写作的时候并没有感觉它怎么神秘。神秘是永远存在的。我特别喜欢博尔赫斯的作品,他常常给我这样的启示:未知、神秘、无法解说,但是如果你掉进这个迷宫,就可能出不来了。我从小就很喜欢看镜子,总是在幻想镜子里面是另外一个相反的世界,镜子里面的我是一个相反的我。后来我的许多小说用第二人称书写,你看起来这只是一个奇怪的切入角度,但事实上我这样选择是因为这总是反射着我的存在:如果没有“我”的存在,是不会用到“你”这个称呼的;当我每次在使用“你”的时候,“我”就一直存在于周边。我后来想,这可能是自己的东西,这是我一直迷恋的那个镜子的意象,是它的另外一种投射的方法。
南都周刊:马来西亚和拉美一样,都是热带雨林。除了博尔赫斯,还有哪些拉美作家对你影响比较大?
黎紫书:我读过的不多,除了博尔赫斯,当然就是马尔克斯。不过我接触马尔克斯比较晚,这几年才认真去读;读博尔赫斯比较多,他对我的潜移默化比较大。读他们的作品,我是比较容易投入的,他们设置的那种情境和魔幻,我完全可以想象,可以进入。
南都周刊:他们影响你的主要是文学气质还是写作方法?
黎紫书:他们让我对小说叙述形式有比较多的思考。不能说有些作品特别好,我就特别想要学它,因为它的写作方式就是这样。我是每次看到一些作品的时候,就会觉得,如果能够这样写小说,大概也可以那样写,引起的思考比较多。
南都周刊:我采访过台湾小说家骆以军,他有一个比喻让我印象很深。他说自己是一个故事碎纸机,要不停地吃故事。你是怎么看待故事在你的写作中的意义的?
黎紫书:骆以军对故事确实有非常强烈的渴求,你在他的小说里可以看到很多故事碎片。我觉得他拾取故事的方式都是比较零碎的,常常把周边人一些不完整的事情写在他的作品里。而我自己倒是觉得在小说的书写上,故事不是很重要,怎么挖掘日常生活或平常故事里的微妙之处,书写它的深刻的地方,才是更重要的。如果只是追求故事的话,那是没完没了的,是没有办法跟中国大陆的作家比的。
在很简单的事情里面寻找写作点和深度,才是我处理小说比较倾向的方式。我自己拾取故事的方法,基本上是通过与人相处,而且是与陌生人相处的方式得到的。比如我喜欢旅行,尽可能在一个地方呆得久一点,然后跟当地人在一块,看他们是怎么生活,怎么样思维,他们谈话时在谈些什么,甚至还会遇到其他陌生人,然后得到故事。
一直在虚构自己
南都周刊:你文字中的潮湿感和阴郁色彩让人印象深刻。在写作过程中,你会时刻意识到环境和童年的存在吗?
黎紫书:环境的存在肯定是时常意识到的,因为我的写作常常是画面先行。在写作之前,就已经有一个画面在我脑海里浮现,包括那种空气、那种氛围、那种湿度,我试图用文字把这个画面表现出来。而我的童年经验,常常是在一种不自觉的情况下写出来,或者把一些元素带进来,比如缺乏父爱的讯息,童年的那些事情,它们可能是分散的,不是作为整体事件出现在我的小说里,但是它们影响着我小说人物的行为。在写的时候我可能没意识到它,写完以后再回头去看,就觉得跟我小时候的某些心情是一样的。
南都周刊:和父亲不太好的关系,几乎贯穿你的作品。他对你有怎样的影响?
黎紫书:我从小跟父亲就很疏离,感情一直不好,可以说我跟他一生当中交谈过的话不到一百句。可是到了他人生晚期,在他人生最痛苦、被病痛折磨的时候,恰恰是我们两个人最常在一起、最靠近的时候。我们两个常常在一起,可是我们都不说话。我是一个比较善感的人,我很难受,我觉得我们之间有一个巨大的很深的洞,可是也意识到那是没有办法弥补的洞。我父亲对我的人生影响当然是非常深远的,虽然他时常不在家,可是我童年时候遇到的许多事情,或者对我人格思想产生影响的种种,都是因为父亲的缺席而引起的。它形成了我的个性,我的坚强和独立。固然我的脑子里面有那么多黑暗面的思想,可是这也是我的强处,我对事物有着自己比较冷酷的观察方式,都是在这个成长过程里面训练出来的。当然我不能说我庆幸有过这样的童年,如果可以让我回去再选的话,我情愿有一个快乐的童年。
南都周刊:你创造了故事,而故事会不会反过来对你的生活造成影响?
黎紫书:我觉得自己从小就是一个对自己的存在和存在环境有很高自觉的人,比别人高出很可怕的幅度。我会意识到这不是我喜欢的环境,这些人不是我喜欢的人,我就会去创造。年轻的时候我干过这样的事情:有一天我跟我的一个同学说起另外一个人的事情,我说这个人怎么样怎么样,实际上他根本不存在。但我开始虚构我的这些朋友——这个人身边还有一些朋友,谁跟谁是一对,这个是喜欢写诗还是喜欢弹吉他,我都跟他讲,他就开始信了。而我在说的时候正是在虚构我自己的生活,我有这样的一批朋友,我跟他们在一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自己的形象。我不能解释为什么这样,可能我本来就不满我周遭的环境,就虚构出更好的环境、更好的朋友。
甚至在人生的很多阶段,我都在虚构自己。比如说我本来就是一个不爱说话、很孤僻的人,毕业以后就出去打工了,都是很随便的那种散工,后来我看到报纸招聘记者,就去应聘了,然后我得到了这份工作。然后我就想,这就是我要的工作,可是如果还是不说话,这份工作是保不住的。我就开始虚构自己,设想记者应该是怎么样的,然后我就在扮演这个人。我以前写作的时候就是一个文学爱好者,可是当有一天我知道黎紫书要上场面了,要有黎紫书这个作家形象的时候,我突然就在设想黎紫书应该是怎样的人。所以我现在还有这种扮演着我自己设计的人物的感受。在我的成长经验里,甚至到今天为止,我还是觉得自己在虚构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