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_王宏宇 黑龙江林甸县报道
如果没有黑龙江省林甸县中储粮花园镇直属库的特大火灾,5月31日,本来应该是黑龙江这座“北大仓”的秋粮收购画上圆满句号的日子。
根据黑龙江省粮食局的数据,尽管因为农民惜售,令这次收购结束的时间,比往年延后了一个月,但“政策性收购”即由中储粮收购的国家最低价收购粮和临时储备粮等,同比增加约50%,占到前所未有的36.5%。
而中国的粮食储备早在几年前即已超过年度粮食消费的35%,远超联合国提出的17%-18%这个安全线。这正如中储粮董事长包克辛所说,“中国粮食储备达到历史最高”,“没有近忧”。
花园直属库的大火给这一伟大胜利抹上了一些阴影。失火粮库的储量已 “超载” 100%,而极其低水平的用电不当的问题,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没有证据显示火灾与中央第一巡视组进驻中储粮,又或是省粮食库存检查有关。实际上,根据中储粮官网公布的数据,“中央储备粮账实相符率始终保持100%”,而“库存品质已达到储备制度建立以来的最好水平”。
但5月初国家审计署公布中储粮诸多“重大问题”,还是不能不让人想起虚构历史电视剧《天下粮仓》里,贪官制造的“火龙烧仓”暗示的一个有趣结论:烧把火喷上水,发霉不就顺理成章了?
一座直属库的“过火”
尽管距离火灾发生的时间,已经过去4天,但走在林甸县花园镇泥泞的街道上,距离粮库还有一里路,就已经可以轻易分辨出,空气里有一股“过火”后的粮食焦糊味道。
司机们开着各色黑龙江地方牌照的卡车,吵闹喧嚷着,从粮库门口,一直排队到小镇最繁华的十字路口,有些还因为排队打起架来。从县城里来的大队的警察,在现场维持着秩序,态度却很和蔼。甚至粮库门口的保安,也已经换成了警察,门口写着“严禁非救援人员入内”。
这是一场格外有效率的扑救。粮库里的明火,在6月1日晚间即已熄灭。2日收尾后,3日官方公布鉴定结论乃是“传输机导线与配电箱摩擦,致绝缘皮破损,短路打火”,拘留9名嫌疑人,其中两名主要干部粮库主任郜彦平、副主任罗洪权旋即取保候审,郜赴齐齐哈尔治病,罗则留在现场协助救灾。
“过火”是一个多少有些含糊的词汇。从中储粮公布的调查结果来看,火灾并非蓄意纵火,也没有人员伤亡,直接燃烧炭化的粮食虽然达到1000吨,但与总量相比并不是非常大的比例。但在扑救到转运完毕的5天中,消防人员始终在向粮堆浇水以防复燃,玉米受潮后会否影响食用,或是产生致癌的黄曲霉素,这会在多大程度上影响到“过火”玉米的质量和价值,公告中并未提及。
罗洪权看起来一无异状,他穿着簇新的浅蓝色衬衫,胸前有“中储粮”三个字,面带微笑,精神饱满。他谢绝了记者的采访请求。门卫告诉记者,罗一直在忙于接见被拘员工家属,和各种检查组。
黑龙江中储粮的发言人——综合处副处长郭辅军,6月5日已经在返回哈尔滨的路上,听到电话里记者的问题,他简短地回复说:“不要问我,也不要问中储粮的任何人,你最好谁也别找。”
难以置信,仅仅3日、4日短短两天,面前这长长的车队,以及库区内的上百名工人,已经将4万多吨“过火”的临时储备粮搬运走了。这令人惊叹,按央视晚间新闻的计算,这足够12万人一年的口粮。另一个形成鲜明对比的数据是, 5·12地震时,四川粮食局震后5天才筹集和发出了1.42万吨救灾粮。
到了8日早上,连附近的妇女老人都被发动起来,以每袋2元的酬劳,从早上5点开始“装袋”。记者下午再看火场时,除了未过火的粮囤,以及散落在泥地上星星点点烧焦的玉米,成堆焦黑的钢筋,石头,麻袋,整个粮库已经空空如也,甚至连地上砖头砌的地基,也被装入跟粮袋一样的化纤袋,封口拉走。
路口趴活的小车司机李志军(化名)5月31日事发时正好在现场附近,他至今忘不掉那犹如梦魇的一幕:“那天天气很热,风特别大,这附近有的小树都刮断了。现场一会儿冒黑烟,一会儿冒白烟——玉米受热变成了爆米花,产生了好像爆炸那种效果。风一刮,就把一团火从这边的粮囤刮到另一个上,一转眼就全都着了。”
李在火灾前曾经到过最先着火的12号库附近,这是一个由装满粮食的麻袋为墙和顶,内装粮食的建筑,四周有钢筋栅栏固定。在它旁边,则是大片的数十个规模较小的“蓆茓囤”,主体是由芦苇扎成的栅和顶部,里面同样装满粮食。整个粮库就像一个大粮食堆。李回忆说,“囤和囤中间连小四轮都过不去”, 而且有些囤没有盖顶,干燥的粮食就那么裸露在烈日下,“想不着火都难”。
对于粮储行业而言,火灾本来就是所有灾害中最需要重点防御的,而春秋季节更需要提高警惕,仅仅在两个月之前,同在黑龙江的集贤县永安粮食收储有限公司就曾经发生“4·3”火灾事故,导致11个茓囤过火,初步估算直接损失3.3万元,黑龙江粮食局还专门为此发布紧急通知,要求“不培训不许上岗”,“ 做好突发事件和事故应急处理准备工作”。
但一切还是无可避免地发生了。
粮库里的职业人生
“早知道电工这个职业有这么大风险,打死我也不会让老肖干。”肖振华的妻子刘亚芹说。自从火灾发生后,54岁的电工肖振华就没有回家,电话也不接。6月3日,刘亚芹收到一纸拘留通知,上面说,肖振华因涉嫌重大责任事故罪,被林甸警方刑事拘留。
最远到过哈尔滨、在饭店从事刷碗工作的刘亚芹对此束手无策。同郜彦平一样,肖振华也有心脏病,但刘亚芹不懂得如何办理“取保候审”。
肖年轻时从黑龙江省粮食学校毕业后,一直在粮库工作,2004年粮库改制,他的工资最低时一度只有300元。2011年底花园粮库划归中储粮,他考取了电工证,成为林甸直属库的一名合同制电工,月薪2400元。刘亚芹很高兴地在家里贴上了“财神到”。但祸从天降,去年在一次作业中砸断左手拇指后,尽管已经痊愈,但他再不能从事户外作业了。
这让只有两名正式电工的林甸直属库捉襟见肘。刘亚芹说,整个春天,肖振华都没日没夜在烘干塔里烘玉米,因为烘一吨可以赚3毛钱。而他的工作,有时由另一名电工王文革代劳,更多时候则是“谁都可以干”,比如库里一个叫“付老七”的工人。
在粮库,电工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接电”,因为把粮食从低处的卡车运到高处的粮囤,需要用到输送机以及很多其他大型电力机械,它们在这个22万平米的粮库里到处移动,要用电,只能随用随接。
从官方的事故认定描述来看,电线穿过输送机的配电箱时,显然并未按电工规范套管或用绝缘皮保护。国家电力花园镇管理站一位不具名的副所长,参与了救火中的电力供应和保障,他说,林甸直属库刚刚通过了该部门今春的例行检查,但他在库内看到的电力设施的确“有些行,有些不行”。
记者未能找到这位“付老七”,也未能确定电线究竟是何人所接。因为火灾发生后,粮库谢绝外界进入,而所有职工也几乎都没有回家。
肖振华的儿子肖金宝可能是个例外。他在粮库担任门卫,偶尔也客串消防。救火那几天刘亚芹和他通过电话,说唯一的消防员被拘留了,他现在24小时都在消防车里,随时等候检查。6月8日午夜,肖金宝回来一头栽倒在床上,“问什么都不说”,天一亮,就又回去了。
正式消防员刘岩的妻子马艳红对此百思不得其解,“救火的消防员也有罪?”一直忙于救火的刘岩也在6月3日进了看守所,但刘妻并未收到正式的刑事拘留通知,也无从知晓刘岩是否是媒体报道的“9名犯罪嫌疑人”中的一个。
按照马艳红的描述,退伍军人、曾经的消防队员刘岩平时的工作职责除了巡逻,偶尔担任门卫,还包括耕种粮库东南角的一块玉米地,和给东墙下的树苗浇水。邻近的村镇如果发生火灾,消防部门也会征用他驾驶的这台服役20多年的老式消防车。除此之外,前几天他还接到另一个任务,去河滩完成粮库的种树指标,足足种了两天。
马艳红的家有两个房间,大的一间临街,用作饲料零售生意的库房和前台,小的一间是卧室,里面有一台显像管电视,和一铺双人床大小的炕,11岁的女儿爱干净,白天床垫要翻起来,用一根铁丝固定。地上到处是玉米秸,因为做饭的炉子也在这间屋子里,在冬天时还可以用来烧炕取暖。
“我去库里问了,罗洪权说,俺家刘岩是老实人,就是配合调查,应该没什么事。”马艳红说,她甚至还笑了起来,“他现在已经相当于安防的处长了。听说以后会换一辆新的消防车。”没有人告诉她,据《华商晨报》消息,由于此次大火,林甸粮库已经被降级为大庆粮库的分库。但黑龙江中储粮综合处副处长郭辅军对此表示:“总公司正在研究,还未做出最后决定。
“常平仓”之梦
如果那样的话,林甸直属库就跟林甸县城西南的冠兴粮库差不多了,即没有储备粮补贴,与市场上的其他民营粮油储运公司同等竞争。
记者6月6日在冠兴粮库看到,同林甸直属库面积相仿,甚至地面硬化的面积更大一点,但院子里空空荡荡,看不到很现代化的仓储设备,只有两个房子大小的“蓆茓囤”,立在中央。工作人员说,那是帮助林甸直属库储存的“临时储备粮”,后者会为此付出一定的补贴。
冠兴粮库办公室的墙壁上贴有中储粮的各种制度,以及防火领导小组等,记者注意到,安全防火小组的领导之一,名叫郜彦坤,据说是花园直属库主任郜彦平的弟弟。
同他的邻居们一样,尽管家距离冠兴粮库只有百米,但农民张国祥已经很多年没有把他家里的玉米卖给国属粮库了。同时,他也很纳闷直属库的粮食都是从哪里来的。
“这个冠兴粮库已经好几年里面一粒粮食没有了。”他说,“同样标准的玉米,国家最低收购价是1.05元,运到粮库要自己出车出人,等级还肯定要被克扣。而市场上,粮食经纪人会开着车到你家的地里把粮食运走,根本不用你动手。”
曾经在林甸直属库工作、2004年下岗的前电工史凤忠也同意这一点。他抱怨现在直属库的领导任人唯亲,让有经验的熟练工人下岗,而民营企业则完全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现在那些警卫知道紧急情况要先关电闸吗?”住在直属库附近的他还指出,库里的粮食都是从外地整车队拉来的,“一看就不是农民来卖粮”。
“换在我们那个时候,这样的情况根本不会发生——地方粮库曾经有规定,5级风以上禁止室外作业。”张国祥家粮食的买主、现在的养鸡场场主,曾任花园粮库副主任的吴镇平(音)说,“1999年我们的仓容从几千吨飞涨到9万吨,当时花园粮库到处都是蓆茓囤(就是用狭长的粗席子做囤),我作为主管安全的领导,晚上根本担心得睡不着觉。索性在2004年买断工龄下岗了。”
但今日的花园直属库远非吴镇平在时可比。黑龙江中储粮官网在《回应林甸直属库三点疑问》中说,该库平时仓容3-4万吨,核定容量7.6万吨,事发时库存约15万吨。其中有相当部分临时储备粮为露天存放,但“黑龙江33个直属库,有露天存放,也有仓储存放,这些均为发改委等部门批准过”。声明中还解释说,收购超过自身库容是“保证农民种粮利益”。
这似乎情有可原。除了“运气不好”碰上大风,发生火灾,林甸直属库似乎并没有其他自作主张之处。例如,根据公开报道,黑龙江省政府明令要求所有玉米政策性收购库点做到不限收、不拒收、不停收,干粮与潮粮同时收;仓容不足的库点,可以做蓆茓囤。而直属库收储的原则,正如包克辛接受采访时引用《资治通鉴》里形容古代“常平仓”的话,“丰则贵籴,歉则贱粜”(丰收时就用高价收购粮食,歉收时就用低价卖出粮食)。
但市场经济下,理想同现实之间的差距,并不总如想象中那样完美。中储粮庞大的库容,以及管理和经营一体的机制,令其成为市场中的定价者,导致过去在大豆、绿豆等农产品的“丰则贵籴,歉则贱粜”,反而成了“追涨杀跌”。而早在朱镕基就任总理时,就曾公开批评直属库的“造假问题”。
而这次的玉米,也正如中国国家粮油信息中心指出的,国内玉米主要产区收储量高于预期,导致供应趋紧及国内价格上涨。这令国际上价格较低的玉米产地趋之若鹜,该机构据此认为“新年度玉米进口可能增长85%”。
抛开贪腐问题,为中储粮的效益担心看起来并不那么必要。《山西农民报》认为,目前东北玉米因年景不好导致品质打折,导致了此前玉米价格的低迷,但玉米已成为中国第一大粮食作物,加之国务院总理李克强5月8日曾在国务院常务会议上曾说要“合理提高玉米最低收储价格”,因此“政策似乎更符合人们的心理预期”。
但这带来最直接的危险,是类似泰国大米的窘境。泰国2011年起实行类似中储粮的价格保护政策,实行两年下来,造成200亿美元亏空之外,还令泰国米比印巴和越南价格贵了30%。《粮油市场报》去年底的消息说,有关部门正在考虑实行“以目标价格为核心的粮食反周期补贴制度”,这类似美国的农业补贴,但从今年的“一号文件”来看,该政策远未到出台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