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记者_慕容雨侬 吉林报道
每当想起和自己同住一个宿舍的弟弟和另外两个工友,王占军就忍不住流泪。
他进入吉林德惠宝源丰禽业公司只有半年,6月3日上午5点20分左右,有点低血压的他叫醒其他三个人起床上班,说自己今天太难受,让他们给请个假。临走前,弟弟王宇和另一个工友刘强像以往一样逗着玩说:“我走了老大,我走了就不回来了。”
6时6分,他们所在的车间发生火灾,截至2013年6月10日,该事故造成121人死亡,77人受伤。
关于火灾原因,出现了很多版本。有的说是由于液氨泄漏引发爆炸,进而引发火灾,一些当地村民也表示,事故发生时曾听到爆炸声音。6月6日国务院“6·3火灾”事故调查组确定这是一起严重的责任事故,但事故原因尚未有权威的定论。
王占军因为临时请假躲过一劫,着火后,他第一时间参与了现场的救援,但最后,他还是没能救出弟弟和另外两个同事。“我没想到,他们真就是没有再回来。”
要命的是二车间和安全通道的门都被锁了
南都周刊:着火的时候你在哪里?
王占军:当时我请了病假在宿舍,刚吃完药喝点热水,就听下面喊救火,当时还以为是别的地方着火了,没想是厂房。我趴在窗户上往外看,第一个眼就看到女更衣室的前面,就是南面二线对开的地方,从厂房蹿出来的火苗有三四米高。厂里的保安队长,在厂房前拿着铁锹在拼命地砸门。
南都周刊:砸门?
王占军:对。车间的中间有一条参观通道,也是消防安全通道。安全通道的左边是两个车间,一车间和二车间,右边是更衣室和厕所。这个通道两头各有一个门,参观人员可以在通道一直前往车间,但一直是锁着的。除此之外,一车间和二车间分别也各有一个门,其中一车间通往外面的是开着的,唯独二车间这边的门是锁的,两个门都锁了。
南都周刊:为什么要锁上?
王占军:这个具体原因,我也说不上来。因为我们做食品加工,外面是空旷地,如果起风的话风沙灰尘很容易进来;二个是苍蝇有可能进来,发现死苍蝇在里面也是不行的,(注意)产品卫生嘛。
南都周刊:有人说出事那天,整个厂区有六个门,锁了五个?
王占军:这个不准确,很多人说更衣间那边的门也锁了,其实那个门是开着的。我有什么说什么。
南都周刊:也就是说6月3日当天这几个门锁没锁?
王占军:开着,我本来还想进去,但那时火已经很大了,不敢进。我怕我进去救不来人,反而死在里面。真正要命的是二车间和安全通道的门不通。
南都周刊:你和保安队长砸开门以后看到什么?
王占军:砸开以后就看到里面浓烟滚滚,门口有几个人,这些人的面目已经看不出来谁是谁,全身上下全是黑的,就是黑人也不如那个黑,有的人已经烧伤,烧坏了。
南都周刊:他们当时是站在那儿,还是躺在那儿?
王占军:什么样都有。门里面就是一个不到70厘米高的台阶,一个坎儿,我们把人往下扒,往下拽。我拖着一个女的到了草坪,那女的还在问我,我的手机呢,我说你能活下来是幸运的,我弟弟他们还在里头呢。
南都周刊:人多吗?
王占军:不太多,我们拽出来有六七个人,其中有一个人在这儿躺着,脸朝天躺着,再想拽他的时候已经不赶趟了。
南都周刊:你当时怎么找你弟弟的?
王占军:我就问每一个跑出来的人,我说有没有看到王宇,都说没有。出来的每个人全身上下都是黑的,什么样的伤都有,那种场面太难受了,太惨了。有一个叫马振的,他现在在长春烧伤医院的ICU,喉管已经切开了,正在抢救。我当时看到他时,他的脸部让火烧了,头发也都烧了,他要再进车间,这个车间有他的对象,他要进去救他对象。我抓住他的手,拦着不让他进,他手上的皮,一下子就脱下来了。
南都周刊:皮脱了?
王占军:嗯,他的手已经烧伤了。当时给我的感觉就是无助。整个厂房能看到的就是火和烟。我那时候想老天爷能不能下场大大的雨,把这个火赶紧浇灭了。
大约在7点过几分的时候,就听见厂房里面一声巨响。从房上拱出一个大的火球,之后就持续浓烟,很黑很黑的浓烟。我跪在地上哭,我说,完了全部都完了,我喊我弟弟,他们每个人的名字,那几个小孩的名字,每个人名字都喊了,可没有人回答我。
先着火再爆炸
南都周刊:有人说火灾最早可能是氨气泄漏造成的?
王占军:我觉得不可能。氨气泄漏得遇到明火,因为车间里没有明火,而且火是从房顶先着的。我在这之前另外一个厂子,经历过一次氨气泄漏中毒。那次泄露是预冷池的排管憋漏了,工人大量吸入氨气,当时眼睛嗓子非常难受,想吐、恶心,我好悬没死掉,送到医院就昏迷了。我上次已经捡一条命,这次又是死里逃生,又捡一条命。
南都周刊:你问过那天从里面逃出来的工人没有,他们那天有没有闻到里面有氨气?
王占军:他们没有闻到,他们就说前车间着火了。
南都周刊:你怀疑是因电导致的?
王占军:我不能说怀疑电,我只能说不是氨气爆炸引起火灾。现场是先着火有一段时间才引起爆炸,我肯定地这么说,我亲身在这个现场看见,而且在现场经历的。打死我也是这么说,对任何人都是这么说。
南都周刊:你们上岗的时候给你们做过安全培训吗?老板有没有给你们讲过哪个门是逃生通道,如果发生火灾该怎么样?
王占军:没有,反正我来之后没有,不知道之前有没有?
南都周刊:你过去打工的禽类加工厂,他们门也是锁吗?
王占军:不是。消防通道、安全逃离通道全部是打开的。按规定逃生通道不允许堆放任何障碍物,(这边是)堆放东西,门又上锁。
南都周刊:你认为这是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
王占军:不但是我不原谅,所有的遇难者家属,都不会原谅。门锁上就是最大的错误,也是导致这么多人死亡的直接原因。
南都周刊:老板平时对你们怎么样?
王占军:老板人都很和蔼说话。还有我们车间的张经理,他们每个人给我的印象都是对工人特别的和蔼,包括我们已经失去的这个蒋厂长,还有颜主任。
南都周刊:在你看来这些人也是不错的人,为什么会出这样的事?
王占军:有时候怎么说呢,指定有原因,平时不太注重这些,他们没想到有这么大的火灾发生。
这些责任,你现在找也没用了,我们的主任也在里面没有出来,厂长也是(没有出来),说是出来了又进去救人了,太惨了。6月3日那天,中间有一段时间救护车在拉尸体的时候,我在现场,我一直在那儿,都是白袋子出来,什么形状袋子都有,有直的,有弯曲的,什么形状的都有。我看救护车一会儿拉走一批,一会拉走一车。我快40岁了,那种场景我这辈子都抹不去。
“走了就不回来了”
南都周刊:你对后续的处理有什么期待吗?毕竟你弟弟也遇难了。
王占军:我也不去吵,凭良心吧。对于很多人来讲,要懂得这一撇一捺你才叫人。你就看怎么样去做了,这是生命,是120来条生命,他的生命之外还有生命呢,有的扔下孩子,有的扔下老人,有的一家几口都在这里,这也给各个私企老板敲响最好的警钟吧。
今天我回了一次厂子,给我弟弟取DNA鉴定结果。我到屋里头,忍不住流下眼泪了,我想到我弟弟是特别难受的,还有那两个小兄弟。3号早晨,我招呼他们起床,我喊我弟弟,“小宇,你们该起来了,该上班了。”
南都周刊:那是几点?
王占军:5点20分左右,我们(规定)5点50分进车间点到,我把他们叫起来,对他们说,“我起不来了,你们愿意吃饭就下楼吃点饭,不愿意吃饭洗漱刷牙上车间了”。我当时还想让弟弟他们两个陪我去看看病,但想想算了,我说我今天不去(上班),太难受了,你们俩给我请个假。
我弟弟和刘强,他们两个(跟我)说,我走了老大。他们管我叫老大。“我走了就不回来了”。刘强就这么逗着玩,我们平时也好逗着玩,我说走吧,走吧。我没想到,他们真就是没有再回来,他们没有一个人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