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_郭丽萍 周至美 实习生_洪露茜 陈伊昕 大连、上海报道
"我说一句你可能会很吃惊的话，如果淡化了‘警’字的概念和内涵，我对女骑警队的印象还挺好，这是不是很奇怪？”6月2日，在大连瓦房店市公安局交警大队的办公室里，赵明开门见山地对记者说。
就在此前一个星期，这个2009年就已经退休的老警察向大连市政府递交了一纸关于申请大连女骑警信息公开及体制改革的建议，使得大连女骑警以一种不同以往的方式被广泛关注，并重新点燃了关于近年各地纷纷上马的骑警队是否有存在必要的争议。
在5月28日，人民网推出网络调查“您认为大连女骑警是否应该被取消”，截至当晚11时30分，共有7158人次参与了调查。有76%的网友赞同取消，认为女骑警脱离国情，中看不中用，浪费财政；15.2%的网友不赞同取消，认为女骑警是城市名片，对景区犯罪有震慑作用。
赵明坦言，自己的提议引起了这么大的反响，有点出乎其意料。虽然年过花甲，但他说起话来仍然中气十足，并配合着有力、丰富的手势：“我并不是建议取消女骑警，而是觉得应该改制。女骑警是大连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也确实起到了提升城市形象的作用。但如果它只是为了礼仪和表演，而不具备警察功能，那为什么还要占着警察的经费和编制？”
当天上午，因为手机几天来一直被“流氓软件”攻击需要检查，赵明去了趟一百多公里外的大连市区。风波中，大连街头已不见了往日女骑警巡逻的身影，本来对游客开放的骑警基地也关上了大门。
主政者力推
儿童节上午，两辆大巴车的游客来到大连女骑警基地的门口，想一睹传说中“华夏警花第一骑”的风采。女骑警基地建设于1999年，占地2万平方米，其中马厩占地750平方米，拥有30个马房，由大连市政府拨款400万元建立。
女骑警队是大连这个旅游城市的名片。正常情况下，每天早上不到九点，位于大连市中南路的骑警基地的伸缩门会缓缓打开，一台特制的运马大车从这里驶向人民广场或者星海广场。到达后，几名身着特殊制服的女警跳下车，打开汽车侧门，每人牵出一匹马，待披挂整齐后，随着一声“上马”的口令，整齐划一地跨上马背，然后排成纵队开始巡逻。马蹄铁踏在水泥路面上发出有节奏的“嗒嗒”声。
洋气大手笔的广场、英姿飒爽的女骑警和高大的警用纯血马，是游客争相目睹的滨城风景，引得他们争着与之合影。
但这天游客们却吃了“闭门羹”。“前天特地打了电话咨询，让我们今天九点之后过来。现在怎么说不开放就不开放呢？”女导游抱怨说。
基地的保安也说不清楚原因，亦不知道何时会重新开放，反正就是“昨天突然通知说不开放了。”
远道而来的游客们没有见到那些身高1米7以上的漂亮女骑警，只得依次与基地门外警花的大幅宣传照合影，留下自己曾“到此一游”的证据。
他们多数不知道，在成立之初，大连骑警队还只是清一色的男骑警。这支队伍诞生于薄熙来主政大连时期。
为“顺应改革开放大势”，大连市政府在1994年底成立了女子巡警大队，23名成员平均年龄23岁，配备4辆桑塔纳警车。紧接着，第二年，大连市公安局又投资了105万元，购买了英国纯血统警马11匹和特制运马大客车2台，组建了由20名身高1.8米以上男干警组成的骑警大队，并送往深圳赛马骑术学校接受骑术训练。大连年鉴上写道：这两支队伍隶属于大连市局巡警支队，主要负责日常巡逻及重要节庆、外事的礼仪、巡逻表演等任务。
骑警和女警队的首演被安排在1995年5月27日。《大连日报》以《骑警显威风，女警逞英豪》为标题，在头版头条的位置做了报道。当日上午9时30分，7颗绿色信号弹在大连人民广场升起，伴随的还有几千只鸽子展翅高飞，时任大连市长薄熙来一声“巡游表演开始”令下，一支警乐队、一支女警队和一支骑警队向广场走来。
先有骑警、女子警队，继而孕育出了女骑警。1996年9月的第八届大连国际服装节前夕，女骑警队应运而生。
大连国际服装节是推广大连、宣传大连的重要盛会。根据江西省公安厅主办的刊物《警察天地》（目前已经停刊）在1997年的报道，盛会开幕前一个半月，服装节执行主席薄熙来在审阅开幕式的节目时，提出培训女骑警并安排了这一节目。很快，大连从女子巡警大队中抽调了8名身高超过173厘米、形象俱佳的女警，组建女子骑警队。
经过一个月的集中训练之后，1996年9月7日20时的服装节开幕式上，6名身着红色礼服的女骑警与摩托车仪仗队开道。参与那次盛会的，还有当时风光无限的万达足球队。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携夫人亦来捧场。
在女骑警队组建之初，薄熙来曾评价这一新生事物说：“女骑警上街巡逻，是现代化国际城市建设的需要，这不单单是一个维护社会治安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加强精神文明和社会文明建设的问题。”
随后，大连女骑警正式亮相大连街头，开始常规巡逻，逐渐成为大连市的名片，并被誉为“华夏警花第一骑”、“马背上的玫瑰”，而男骑警逐渐淡出。
无独有偶，当薄熙来到重庆担任市委书记后，重庆当地又诞生了一种新的具有礼仪功能的警队——重庆警卫国宾护卫队。2011年6月28日，曾目睹大连女骑警首演的基辛格访问重庆，迎接他的是首次执勤的重庆警卫国宾护卫队。重庆国宾护卫队队员平均25岁，身高1.77米，拥有先进的自动巡航系统。
容易受伤的女警
继大连成立国内第一支女子骑警队之后，国内其他地方也纷纷效仿，温州、内蒙古阿尔山、昆明、江苏盱眙县、宁夏、深圳、包头、重庆、成都等地，都陆续组建了骑警队。
迄今为止，大连女骑警走过了7代，她们一般是大连姑娘，也有来自外地，如锦州。警队接受社会报名，第6代女骑警之一的刘泊涵原是一家外企人事专员，她在人民广场看到女骑警之后，有了新的梦想。 要想成为一名女骑警，须经过考试和选拔。2004年全国公安汇演时，大连女骑警方队指挥员为徐珩，她在演出后受到时任总书记胡锦涛接见。徐珩参加了2000年8月的“见习女警”考试，在填报志愿时选择了“骑警”，之后成为大连市第三批女骑警。 风光的背后是艰苦的训练。训练时，女骑警身穿防摔服、腰挎马刀、脚蹬马靴、头戴警盔，每天早上5点半训练，基本体能训练包括800米、慢跑2000米、冲刺3000米等，姑娘们要学习打理马、马上礼仪、马场马术、打圈，还要学会在马上速跑、障碍、沙圈15分钟等各个项目。女骑警每天训练约4个小时，许多人大腿内侧被磨破皮、磨出水泡，有些人偷偷用上了尿不湿。
几乎所有人都受过伤，甚至有骑警因重伤被鉴定为伤残。第四代女骑警殷丽在一次与马配合跳AB联组障碍时摔下，导致腰横突骨折。曾被胡锦涛总书记接见过的徐珩，后来在2007年时担任北京奥运会倒计时一周年庆典礼仪官，彼时，她的左臂刚经过手术，钢板还未拆除。
女骑警并非全部是公务员或事业单位编制。曾在训练中受伤造成骨盆错位粉碎性骨折的史倩雯是一名合同制警察，三年签一次。“此种女骑警，队里还有十多位。”《当代工人》报道说。
在执行特殊任务或备战重大比赛时，骑警队还增加特殊训练项目。2004年，为参加“全国公安民警大练兵演练活动”，女骑警队增加了“形体课”，并由专业美发师按照统一标准逐个“修理”头发，还特别定做了制服。
早在2004年，女骑警接受胡锦涛接见的时候，“女骑警”现象就已经引起了赵明的留意。作为大连下辖的瓦房店市的一名交警，赵明于2005年撰文提出质疑，并发表在公安部编辑出版的《公安内参》上，但并没有多少人听进这个声音。
赵明对《南都周刊》记者说：“我没有觉得女骑警不好，我只是觉得她存在的体制和机制有问题。警察是做什么的？维护社会治安。你（女骑警）的功能已经不是维护社会治安了，而是礼仪的作用，放在公安机关里就有点不对路。”
昂贵的宝贝
其实在大连女骑警声名不断远播之时，相关质疑就已不断。中国人民公安大学的韩元涛在2011年撰文指出，女骑警是在特定时间到特定地点“制造”景点，但此种情况会造成公共资源的浪费，亦容易使公共权力异化，从而成为别人谋取私利的“政治工具”。
由于要喂养数量庞大的马匹，女骑警队的花费向来也是外界针对其的争论焦点。
在大连女骑警中，她们对马的通称是“宝贝”。
警用马最初来自欧洲。从2000年开始，女骑警队接受香港赛马会的捐赠。首次受赠的21匹退役纯种赛马用中国民航专机运抵大连，此后，女骑警队又陆续接受了香港赛马会捐赠的5批共100余匹退役赛马。
香港赛马会发言人接受《南都周刊》记者采访时说，退役的赛马经过专人训练后，会赠送给马会旗下及一些本地私人骑术学校。此外，为支持内地的马术运动发展，马会除了协助培训马术人才外，还把超过900匹退役马无偿赠给内地马术队，包括京、沪、粤、蒙、疆、苏、川、解放军和公安局等。该发言人说，马会最近一次给大连公安局赠马是在2011年。
“在赠送马匹后，马会会派出兽医、教练与马房管理团队随同照料，确保马匹的安全健康。此后，马会兽医也会定期前往各省级马术队视察，接受馈赠的单位亦会不定期派人前往香港接受马会的训练。”香港赛马会的发言人说。
关于香港赛马会选择馈赠对象的标准以及赠送流程问题，马会发言人表示，“非常抱歉，这一方面我们暂时没有资料补充”。
马匹抵达大连后，要真正能够被女骑警驾驭、上街巡逻乃至和游人拍照，需要经过相当艰苦的训练。尽管已不能在赛马场竞技夺魁，但作为曾经的“专业选手”，退役马匹还是能在内地赛场逞威。辽宁省首届马术障碍邀请赛时，大连女骑警王霖获得专业组第一名，所骑的警马获得“辽宁马王”的称号。
大连骑警队先后饲养了近百匹警用马，按大连市公安局公布的数据，每匹警用马每个月花费2500元，平均每天80元左右。主要花销在饲料、保障用品，以及兽药、医用器械等。
但有人士对大连警方的答复表示不满，认为他们避开了一些重点，比如运输费。大连女骑警队副队长宋健在2012年曾接受采访说，截至2010年，有5批马从香港运抵大连，其中4次空运，1次陆运；空运时乘坐波音747，马并排装进1个箱子里，一次大约运20多匹；费用为150万元。其中，2007年那次为陆运，25匹英国纯血马从广州陆路运回大连，纵跨国内7省市，行程3500公里。
近年来，不单大连，全国范围内的其他骑警队也都汇聚着褒贬不一的评价。其中昆明在2001年组建的女子骑巡队，仅存两年多即解散。深圳自2008年元旦组建骑警队的5年多以来，仅“养马费”一项开支可能就已达到千万元，但当地市民却多认为骑警队没有“存在感”。有深圳市人大常委会委员认为深圳没有设立骑警队的必要，并要求公安部门及时公开养马费用的详细开支。
警景之争
虽然脱胎于警察内部，但女骑警队近年在礼宾、体育、商业各种交织的场合中，“警”的角色和功能却日显暧昧、模糊。
大连警方对外公布，大连骑警自成立以来，除巡逻执勤外，还完成任务1000余次。2007年世界夏季特奥会火炬传递仪式、北京奥运倒计时一周年庆典活动、北京奥运礼品赠送仪式，都有她们的身影。
大连市巡警支队副支队长于福田没有否定女骑警队这种与生俱来的“礼仪”功能。他说，骑警兼有礼仪与治安两大功能；大连女骑警素质过硬，肩负着许多重要的职能，决不能简单地以“花瓶”视之。
事实上，女骑警队其实也有创收。进入21世纪后，骑警基地面向游客开放，游客花50元钱买一张门票，可以观看女骑警演练，参观马厩，还可以和女骑警合影。
在大连旅游局官方网站里，女骑警也被作为单独条目，列在旅游景点里。尽管《人民警察法》规定，人民警察不得从事营利性的经营活动或者受雇于任何个人或者组织。但据媒体的估算，女骑警训练基地自开放以来，仅门票收入就可能达到3000万，还不包括基地里经营的女骑警购物中心等。
此外，新的女子骑警基地正在大连森林动物园东侧建设中，竣工后它将是国家级标准赛马场，也是撬动大连马业的支点。大连马业的商机也随着女骑警扬名，2012年之后，国际马联每年将在中国举办两三次黄金联赛。良运集团在2012年介入马业，与女子骑警基地合作，投巨资创建良运马术俱乐部，公司就坐落在女骑警基地。
“景”和“警”之争，带给大连女骑警队一丝不确定性，也令一些游客慕名前来。6月1日，在骑警基地关闭着的大门前，一位小伙子向保安解释，他看到了网上的报道，怕女骑警被取消，所以赶紧来看一眼。
骑警基地售票处的窗玻璃上，标着日常开放、演练、讲解和与骑警合影的时间，详细到“分”，但同时也申明“特殊任务除外”，神秘且不留丝毫商量的余地。
“国家单位吧，就是这样。”离开前，导游想不出更好的理由向失望的游客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