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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抗平庸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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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_顾文豪

城如爱尔兰大诗人谢默斯·希尼在论述俄国大诗人曼德尔施塔姆时所说的那样,“诗歌也许真的是一项失落的事业—像雅各宾主义,正如一位年轻的苏格兰诗人最近所注意到的那样—但是每个诗人都必须把他的声音像篡权者的旗帜一样高高举起。无论这个世界是否落到了安全机构和脑满肠肥的投机分子手中,他必须加入到他的词语方阵之中,开始抵抗。”在精准指出诗歌之于曼德尔施塔姆仿若刺向极权律令的武器的同时,希尼暗示我们,几乎所有迥异于众人、独一无二的诗歌声音,都势必是天生一股“对抗”的力量。

然而,未必所有对抗都仅仅关乎极权统治,有时对于平庸的对抗的剧烈程度,丝毫不亚于前者。如同我们在小说家卡佛的诗集《我们所有人》中所读到的那样,失业、酗酒、细微病痛的信号、对感情的迷惘、婚姻关系的破裂、挥之不去的孤独感、日益消逝的现实事物,这些几乎同样环绕在我们身边的日常事件,因为早已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相比极权律令的伤害更深更幽微—强烈外部势力的对抗者,往往最终沉沦在日常的伤害里。

比曼德尔施塔姆幸运的是,卡佛不必被强行迁徙出文学史,也未曾被勒令停止思考,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他将承受凡俗生活暧昧琐细的考验。我不是说,在前者的世界里,所有的日常生活都宣告消逝,确切点说,这些日常细节只是因为时代的特殊性而被遮蔽,以至连诗人也无暇顾及敌人之外的一切凡庸,甚至可以说,正是这些琐碎日常反倒很可能成为替极权政治解咒除魅的一剂良方。但这剂良方,在卡佛这里,却并非可以令人坦然拥抱,反倒是必须保持警惕的事物。

当这份警惕出现在诗里,我们读到就是诗人对于日常生活的别有洞见和言辞中的紧张感。譬如诗歌《钱》,卡佛一开始就幽默地罗列关于“钱”的好处,“为朋友提供保释而不是咒骂”、“买衣服付租金和水电费”、“可以从菜单上随意点菜”、“车子坏掉,就去修它,或者干脆再买一辆”、甚至“买一艘船”,这些简单事项使得诗歌获得一种纾缓的亲切感,然而卡佛并未就此止步,事实上,这只是诗歌结尾的铺垫。末尾,卡佛写道,这会让他中意的女孩“乐意看见它乘着他自己的船,张着满帆,为她驶进港口”,千里迢迢来看她,“仅仅因为,他喜欢,她的笑声,和她甩动头发的样子”。一下子让诗歌也仿佛发出笑声并且甩动起头发。

卡佛最擅长的就是完全浸入现实,从外部世界摄入尽可能多的事物,而不是退入内心,与渺远的感觉作亲密接触。换言之,卡佛首先承认我们并不能逃离这个世界,但同时他深知我们更不能因此深陷其中。因此,诗歌可贵的功能,并非“隔离”,而是“净化”,从人人心知肚明的不快乐的现实中发现、营造乃至存续那可能的、微乎其微的美。

如《蜘蛛网》一诗,“几分钟前,我走到屋外的露台上。从那里我可以看见和听见海水,以及这些年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闷热而宁静。潮水退了。没有鸟歌唱。当我靠着栅栏,一只蜘蛛网触到了我的前额。它绊进我头发里了。没有人能责备我转身走进屋子。没有风。大海死一样沉寂。我把蜘蛛网挂在灯罩上。当我的呼吸碰到它,我望着它不时地颤动。一条精美的线。错综复杂。不久之后,不等人们发现,我就会从这里消失。”在惹人厌乃至不必顾虑就很可能挥手掳去的蜘蛛网中,发现“一条精美的线”,观察着那因为我的呼吸而发生的不时“颤动”,联想到那“不久之后”的不为人察觉的“消失”,一种虚空的静谧和神奇悄然击中了我们。

是的,比起那些动辄要用全部精力和理解力来阅读的现代诗,卡佛的诗一如其小说,简洁、精准、直截、有力,但这并不意味着卡佛的诗清浅无味。相反他以小说家的敏锐观察力为我们重现了一瞬之间的荒诞剧情,现实情节的幽微曲折,包括我们总是羞于承认的内心。尼采的追随者总会想起安提亚斯的神话,他在接触大地的时候更新了自己的力量。我想,这也许就是卡佛和其他人的不同,在他人被生活吞噬的时候,他却找到了“更新自己”的方法,一如他《笔》里的句子,“黑暗汇聚在枝丫间。待在里面。保持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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