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_黄修毅
周克希(1942年12月生)
上海译文出版社编审,法语翻译。主要翻译作品有:《王家大道》、《不朽者》、《三剑客》、《包法利夫人》、《小王子》、《追寻逝去的时光》(三卷)、《基督山伯爵》等。
继著名的法语文学翻译前辈王道乾之后,翻译家周克希的译稿今年5月刚被收入了上海图书馆馆藏。这两位译作先后被“经典化”的翻译家,还都曾身兼上海译文出版社编辑之职。
在字体清丽的译稿边上,写满了颜色笔的勾画,有时甚至一字之差,也涂改了两三个墨团,字里行间的斟酌现于纸上。年届七十的周克希,如今仍以一己之力,逐字逐句地推进着始于十年前的普鲁斯特翻译工程。
在译出三卷《追寻逝去的时光》(一译《追忆似水年华》)之后,逐渐熟习了普鲁斯特的笔锋和“腔调”,周克希还是谨遵着给自己定下的一套规矩:遇到稍难的段落,先把译文信手写在纸上,七涂八改上一两遍,再录入电脑打磨改定。这种近乎仪式感的工作方式,让译界晚辈心生敬畏。
说起这保持了三十年的习惯,周克希还会想到最早入行时,老一辈译家在这个“后生”译者身上下的一番工夫,和惊鸿一瞥的耳提面命。
那时,前辈王道乾、郝运等都还在译文社。这两位法语文学翻译界的权威,曾是1949年前的教会学校中法大学前后届(1942级、1943级)的校友。
三十年前,还只是翻译“票友”的周克希,心怀近乎虔敬的想象,拜访译界前辈郝运。“那时郝先生已经翻出了司汤达的《巴马修道院》,我想象中,他待在一栋面对草坪的小楼上,精致的大书橱里满满当当都是外文书,喝着咖啡,说不定还抽着烟斗。”
当他真的被带到这个银丝长者面前,却发现其委身于一栋旧式石库门房子低矮的檐下。要抵达郝运先生托庇其间的法语文学世界,得先爬上一条又陡又窄的楼梯,穿过几家合用的厨房,才能望见凌乱堆放着稿纸的案头。
这个携着几经誊抄的译稿的后生没想到的是,他初出茅庐的译作,竟得到了老先生的首肯,“郝先生觉得我的文笔还不错,但化得有点过头”。而从“老先生”案头返还到他手里的译稿,有时会“改得像一张大花脸”。
入得翻译门的周克希,也曾怀揣自身的困惑拜访过王道乾先生。他向王道乾请教该怎么学习文学?“记得在那间光线幽暗的客厅里,王先生沉吟片刻,轻轻地对我说,文学不是靠学习,而是靠感悟的。这句话我一直记在心里。”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重译风”兴起时,重译了大仲马《基督山伯爵》和福楼拜《包法利夫人》后,周克希在翻译界和读者中渐渐树立口碑。当时他的主业还是在华东师大数学系教学和带研究生,翻译只能是业余挤出时间来做的副业。而他那一改再改的译法,有时让全家人迁就着他,围着一部书转。在翻译都德的《不朽者》时,甚至上了年纪的父母也帮着誊抄译稿。
1988年大年初一的阴冷早晨,周克希译完《不朽者》的最后一个章节,在清样的末尾写下“译毕”的字样时,却怎么也轻快不起来。这部历时四年的译作,见证了他父母先后离世的忧伤。
到了五十知天命之年的周克希,终于下定决心放下数学教职,入职译文出版社,全身心投入外国文学的编辑与翻译。
在他进入这家有着编辑“化身”翻译家传统的出版社时,身边还有吴岩、任溶溶、戴骢、吴洪这样的成名译者。似乎是冥冥中的巧合,在他担纲一套“二十世纪法国文学丛书”编辑工作时,亲手续译了王道乾未完成的译稿—法国作家图尼埃的《礼拜五—太平洋上的灵薄狱》。
退休后翻译普鲁斯特,周克希还保留着当编辑时的习惯,摸爬滚打在不同版本译文的甄别比较中,他手头常备着不同版本的《追寻逝去的时光》英语译本,其中企鹅版的第一卷的译者,正是今年刚获得布克奖的美国女作家Lydia Davis。周克希说,“翻看他们的译本,就像身边有个随时可以对话的朋友。”
南都周刊 专访 周克希
做翻译好比下围棋
南都周刊:您的法文是半道出家,中文则一出手即获郝运等前辈称赏。在您看来,一个好译者要能通达原作的感觉,多大程度上取决于对母语的运用?
周克希:“翻译度”毕竟不是第一位的东西。什么才是第一位的东西呢?吃透原文。所谓文采,来自对原文的透彻理解(或者说感觉到位)。而调节“翻译度”的过程,则是把理解“细化”,或者说把感觉“坐实”的过程。当然,这是一种“化学反应”,其中常会有些微妙的变化发生。
初学文学翻译,我在中外文两头都是准备不足的。唯一的办法,是慢慢地译,勤查词典,当然,有条件时也勤请教(当时还在华东师大数学系任教,我和外语系的法国外教“变工”,她问我鲁迅,我问她普鲁斯特、福楼拜)。
母语在翻译中的重要性,怎么说都不过分。但若仅把清词丽句看成“漂亮的中文”,那就失之偏颇了。记得刚译小说时,郝运先生曾在我的译稿上做过不少修改,总的来说,是把我对文字的审美趣味引领到一条正确的道路上来。
南都周刊:慢工出细活,在您的翻译札记中也列举了不少斟酌字句的细节。早年从事数理研究工作是否也影响着您,在斟酌译文时,有着某种近乎数学般严格的对“精确”的追求?
周克希:质量和速度,若能兼而得之当然再好不过,但我不是这样的幸运儿。其实,我有时也能出手很快,但这样的草稿,往往还要经过细细的打磨。翻译,一定要对自己有所约束。对整体感觉的把握和追求字词的准确,是一枚硬币的两个面,说到底它们是同一枚硬币。
数学,是思维的体操,对训练逻辑思维的严密性有好处。但文学更需要的是形象思维,是“人情练达”,是“世事洞明”。有时候,尤其是刚开始翻译时,我真希望没学过那么多年数学。
南都周刊:您本身偏好峻洁、口语化的文字风格,比如多次提到过的汪曾祺,而四字成语则为您所力避。在语言趣味的形成过程中,翻译作品乃至外文原作对您的中文行文趣味是否有影响?
周克希:文字趣味,是从中学时代开始形成的。我现在还能想起蒋文生先生教《项脊轩志》时的情景。他那带有无锡乡音但饱含感情的朗读,在我也许就是文字趣味的启蒙。我母亲是编辑,父亲也从事文字工作,他们几乎从不刻意对我讲什么道理,但潜移默化的影响是天长日久的。接触到汪曾祺的作品后,我知道自己遇上心仪的作家了。稍后看孙犁先生的散文,有类似的感觉。
我记得刚刚翻译的时候,郝运跟我说一句话,他说既然你做翻译,那你以后就要每天看点书,最好不是翻译的书。如果从学习的角度,从增加自己营养的角度,最好更多看原创作品和古文作品(我不主张在白话里夹点古文的词,但在把它消化了以后,那还是很管用的)如果一段时间不看作品,觉得自己面目可憎。
南都周刊:您也多有和作家讨论语言问题,翻译中的“外文腔”似乎也是您力避的东西,但另一方面,也有作者承认“翻译体”对他们的写作产生了极深入的影响,您对此怎么看?
周克希:译者要避免翻译腔,作家要从所谓“翻译体”中吸取营养,其中好像有点“围城”的意思。人生大抵如此吧。但避免翻译腔,也不是千书一面的。普鲁斯特的长句,在译文中应该有所体现,应该让读者多少也感觉到一点那种“缠绵”(诗人辛笛语)的意味。现代汉语应该有这样的包容。
我还是主张看点新东西,接触点喜欢的作家的东西,这样语言文字才会不显得太老。有时候听人讲,周克希的文字不太老,我觉得这是对我的鼓励。
南都周刊:您在三十年的译述生涯中,直到十年前才下定决心倾力翻译普鲁斯特,迄今《追寻逝去的时光》已先后出版了三卷。回过头去看,您是否觉得译者专注于一位与自己相通的作家的工作方式会更好?
周克希:以前我说过翻译就像做工一样。现在自己对自己放松了,觉得自己比较老了,有时候一天没时间翻译,有时候一天也就翻两三个小时。现在觉得不翻完也不遗憾,三四个星期前布克奖的获得者Lydia Davis,一方面作为一个作家写微型小说,另一方面作为翻译家,有两个主要的作品,其一是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其二是普鲁斯特的《追寻逝去的时光》,她就翻了第一卷,我想象她也觉得可以了,这也算她的一个业绩。我以这个为由头,也就原谅自己了。
方平先生生前曾对我说过,做翻译好比下围棋,最先下的那几个子,意在占势。此时我已经七七八八译了几本书,听他这样一说,立时顿悟。可惜的是,为时晚了一些。想要翻译普鲁斯特以后,译得很慢,时光却不耐烦等我,兀自匆匆往前。如果把一切提前十年,不知情况会怎样。
南都周刊: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您重译《基督山伯爵》、《包法利夫人》等经典时,恰逢外国文学出版业的一波高潮。如今新译本的印数、关注度,甚至译者收益都不比当年,您是否关注现在的新译者,对他们有何评价和建议?
周克希:至今为止,译者得到的回报,是与付出的劳动不成比例的。稿费标准尽管有识之士一再呼吁,但改变微乎其微。我现在一般拿版税,这个事情一开始是没有的,如果书印数还可以的话,版税比稿费要好,跟国际稍微接轨一点。我是从《基督山伯爵》才开始拿版税。这书印数达到五六十万本的时候(1991年左右初版,过了将近十年),版税开始推行了。
现在各方面修养都好,其实很适合做文学翻译的年轻人,有很多没有做这个工作。这是很正常的现象。也有一些人实在对翻译太有兴趣了,他们义无返顾地投身于这项事业,对他们,我充满敬意。文学翻译的天地,终究会是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