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_唐不遇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不对,有个英俊而又有些酷的青年和尚,他带领着一群弟子,鱼贯而行穿过观众席,走上舞台。
话剧《青蛇》,就从金山寺的一次法事开始了。在缭绕的烟火中,宋代无门禅师的诗偈“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在悠扬的旋律中响遍全场,等待观众的,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带有东方禅意的爱情故事。
寻找情欲的出路
白蛇传说在中国民间已流传了近千年,几乎无人不晓。从唐传奇里的妖怪吃人,到宋代话本 《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收入明朝冯梦龙《警世恒言》)、明嘉靖年间的评弹大书 《义妖传》 、清代《雷峰塔传奇》、建国后田汉改编的全本京剧《白蛇传》,再到当代根据该民间传说改编的众多文学和影视作品,主角白素贞、许仙,配角小青和大反派法海老和尚的故事,已经深入人心。
1986年,李碧华的小说《青蛇》问世,颠覆了这个传说,叛逆不羁的青蛇取代忠贞善良的白蛇成为主角,爱上了年轻的和尚法海,而情欲纠缠成为小说处理的主题,写出了一个关于“勾引”的故事。20多年来,这只由民间老母鸡产下的反叛而妖冶的小母鸡,又分别于1993年和2013年产下两只温热而炫目的蛋:徐克导演的电影版《青蛇》和田沁鑫导演的话剧版《青蛇》——前者已成为众多影迷心目中的经典,后者则正在全国热烈巡演,好评如潮。
自3月21日在第41届香港艺术节首演以来,由秦海璐、袁泉、辛柏青等人主演的话剧《青蛇》相继在深圳、北京、澳门等城市进行了演出,所到之处均引起强烈反响。6月27至29日,《青蛇》又在广州连演三场。8月和10月,该剧还将走进台北和上海;明年,将到美国、俄罗斯、英国等国家展开国际巡演。
6月27日晚,《青蛇》广州首场演出结束后,在观众久久不息的掌声和喝彩声中,梳着中分头、穿着肥大裤子的田沁鑫像刚出场的法海一样,从观众席走上舞台。她笑着感叹,民间传说的力量真大,“人民群众怎么那么能编呀!脑袋那么聪明,这么有文化,这么能做梦!”
田沁鑫自己也挺能编,挺能做梦。
作为中国国家话剧院导演,她曾先后将萧红的 《生死场》、张爱玲的 《红玫瑰与白玫瑰》、老舍的《四世同堂》等小说成功地搬上话剧舞台。这一次,她并不满足于李碧华的原著小说,而选择了意义上的升华。
10年前,李碧华主动找田沁鑫,希望田沁鑫把《青蛇》改编成舞台剧。然而,当时的剧院领导以小说“太过情欲”为由,否定了这个项目。直到2011年,这个项目得到了香港艺术节的直接委托,并得到中国国家剧院现任院长周志强的支持,才得以真正启动。
“院长问我:你为什么想做这个题材?我说:因为人的情欲得不到出路,因为妖想成人,人想成佛。”田沁鑫的目的非常明确:打通人、佛、妖三界,寻找情欲之后的出路,而不仅仅纠缠于情欲中,顺便为法海翻案。她花了一年时间写剧本,又找来国际团队打造舞美、灯光和作曲,终于把她的想法呈现在舞台上。
剧评人闫平认为,相比李碧华的原作和徐克的电影,话剧《青蛇》的出色并不在于跳进跳出的舞台叙事,也不在于改写的故事结构,它胜在逻辑完整,涵义丰富,巧妙地表达着情欲难逃、觉醒亦不能回头的痛楚,并向看到烦恼痛苦、仍留世间的慈悲佛家顶礼。她认为这部戏是从田沁鑫个人灵性中生出的——纯净、活泼、通透,是她近年最可贵的作品。
这是一出并不打算让人带着伤心和愤怒离开的戏,而只是想让人欢笑和思索。“我怦然……不能心动!”“生理上的劫数比心理上的劫数更直接”……大量的插科打诨,调剂着观众的情绪和剧场效果。
负责插科打诨的主要是七个男群,他们既演法海的弟子,又分别饰演裁缝、捕快、书生、菜农、南极仙翁、鹤童、鹿童等角色,甚至其中一人还饰演灵芝——许仙和他嘴对嘴吃灵芝的一幕,笑抽了观众。据说广州演出第二场散场谢幕后,有一位女观众对着饰演灵芝的演员大喊:我要吃“灵芝”!
当然,除了搞笑,这些男群偶尔也以夸张的语气和姿势做一些严肃的事情:为一心“想得到人的眼泪、人的头脑,和一颗人的心”的蛇妖指点为人之道,比如要成人,首先要修情欲;比如爱有上三路和下三路之分,最高的爱是大爱。
法海才是真正主角
在人们心目中,《青蛇》是田沁鑫进一步回归女性之作。作为女性导演,却一直贴着“中性”标签的田沁鑫,在早期许多话剧中都处在男性叙事角度,直到执导2010年《红玫瑰与白玫瑰》(时尚版)才发生心理嬗变。其实,即使在被认为是“一部女性作品”的《青蛇》中,她真正的心思依然放在一个男性身上——被台下观众骂了几百年的法海和尚。
从某种意义上说,话剧《青蛇》真正的主角既不是青蛇,当然也不是白蛇和许仙,正是法海。
“我叫法海,金山寺的方丈,庙里第一领导,是一个年轻的领导干部。”在《青蛇》开场,辛柏青饰演的法海如此介绍自己,顿时引起哄堂大笑——占现场观众大部分的女观众,都觉得这个法海真可爱。实际上,法海就是该剧最受欢迎的角色。
舞台上的法海,没有高超的法力,而是一个只懂“攀谈”的普通僧人,一个有情的僧人。他在授业解惑的同时,不时插科打诨。面对青蛇赤裸裸的爱欲的进攻,他的内心也有过动摇,但最终压制了欲望,潜心修行而修得大爱。“对法海来说,他所追求的是世间大爱,而非男女之爱。”田沁鑫说。
为了导演这部戏,田沁鑫认识、还原了一个真实的法海:在现实中,他是唐代高僧,俗名裴文德,三岁时被担任宰相的父亲裴休送走,代生病的皇子出家。成年后本可以还俗为官的裴文德,却笃信佛法,最后兴建了金山寺,并取了“法海”的法号,含义是:当以宽广博大的胸襟,执行法,得正业。
如此这般的一个唐代高僧如何与蛇妖结缘,又怎么被编纂入戏,成了几百年中国戏曲故事中一个斩断人妖美好爱情的妖僧形象?这一点尤其让田沁鑫感到好奇,也让她决心为法海翻案。
因此,相比小说《青蛇》,话剧《青蛇》最大的改变是在法海身上。田沁鑫说,她和李碧华对男性的看法不同。李碧华对男性有一种看透和绝望,所以在女人对男人的看法上冷静而残酷。虽然田沁鑫也会在剧中嘲弄男人:“你别指望男人会干什么,男人生下来就什么都不会干。”(男人天生不懂爱,许仙就是代表。)但她却在法海身上保留了她对男人的期许,因为法海作为佛弟子而能够认识到大爱。
因慈悲心而产生大爱,便是田沁鑫给情欲开出的药方。
对于已学佛多年的田沁鑫来说,《青蛇》可谓意义非凡。这是她第一部禅意诉说的作品,一部关于爱情与信仰的作品——当然,在最后一幕,无论是憨媚的青蛇、柔情的白蛇、苦修的法海还是痴弱的许仙,最终都轮回到了当代,转世为人再相遇,但谁也不再认识谁。剧中贯穿始终的道具——伞,也从富有江南韵味的美丽的油纸伞,轮回成支着纤细铁骨的现代雨伞。
田沁鑫相信轮回,相信人有前世。她的前世是一个修行人——是一个和尚,而不是尼姑。在生活中,有几个“徒弟”管她叫“师父”。而在她下榻的酒店,桌上也供着佛像和金刚经。两条佛珠绕成六圈,戴在她的手腕上。“青涩只属于青春,赤子之心,属于一生。我想修行给更多的人授业解惑。”
田沁鑫已经获得王朔《我的千岁寒》、李敖《北京法源寺》两部作品的改编授权,或许她的下一个计划,就是把六祖慧能搬上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