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_洪玮 摄影_卢慧明
你可能每天都看到靳埭强的设计。
中国银行的行标,就出自他手。1980年代初,中国银行香港分行与12家中资银行推行电脑化联营,邀请当时在香港乃至国际都已累积了声望的靳埭强设计标识。这个标识首先在香港使用,1986年,被中国银行总行选定为行标,几年后,靳又为其设计从中延展出的企业形象识别系统(CIS)。
那时,内地企业文化的概念还未兴盛,靳埭强在设计的时候没有太多企业文化可参考,便从最直接的两点出发:中国银行的“中国”和“银”—于是设计出这个古方孔钱与“中”字结合的造型。看似轻巧,却把中国文化与西方设计技巧融为一体,实际上,这是中国银行业史上第一个银行标志,至今仍被视为典范。
在设计界,大家都习惯称靳埭强为“靳叔”,70余岁的他走路不快,平平和和,总眯眼笑。他在国内外获奖无数,登上包括《Communication Arts》和日本《意念》等业界权威杂志,《IDEA》选他为世界平面设计师百杰,他也是第一个名列《世界平面设计师名人录》的华人。因靳埭强对设计界的突出贡献,他分别在1999年和2010年获香港特区颁授的铜紫荆星章勋衔和银紫荆星章勋衔。
这次靳埭强在广州的个展名为“问道”,梳理了他从业四十多个年头的创作线索。他的设计涉猎多元,平面、空间、立体设计,再到包装设计、商标设计,到了上世纪70年代创立自己的公司后,又有商业和文化推广项目找上门来,到上世纪80年代更是发展到品牌、商业定位、策划设计整间店等。
靳埭强说他做设计的每个阶段都在问问题、寻找答案,是为“问道”。现在人们想到他的作品,或许都会想起他把水墨与西方设计技巧结合,清雅、简洁。其实他也曾经只把西方、现代作为解决问题的方法,却在上世纪70年代“艺术回归”到中国文化,最近他想从商业项目抽身,更加用心关心自然、生活和人。
问起他现在的创作状态,年过七十的靳叔嘿嘿一笑,“现在我放得很松,我觉得我的锻炼有一点成功了”,一份谦逊,一份顽童般的小得意。
不只是水墨
展览现场,有观众嘀咕,为什么那么多人在走中国风,靳叔的东西就是不土呢?
土?其实在靳叔最开始学设计的上世纪60年代,他也觉得“中国很多落后的感觉”,就往西方现代化走。那时他师从香港中文大学校外进修部的王无邪,学习的多是德国包豪斯设计理论。走上设计师之路后,又有8年时间跟着德国回来的老板,当时他把全盘西化现代化当作是问题的解答,也在香港闯出名气。但在1972年左右征战国际竞赛失利后,他开始反省,向自己发问—原来是丢了根—他找书找资料,回头看中国文化,现在他说那是“艺术回归”。上世纪80年代当他终于去纽约,在众多艺术博物馆驻足的时候,他发觉这些追求已经过去了。
不过,在艺术回归后,他的创作也不是中国图腾的简单拼贴,而是另有文化意涵。比如他1985年设计的《水墨的年代》吕寿琨纪念展海报里,下方一个黑色圆形墨砚,上方用毛笔点出火种形状的红点,对照水墨画,其颜、形似莲叶和莲花,暗藏靳叔想说的一句“出淤泥而不染”。
就是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他的作品里更多了些他亲近的水墨元素。水墨画可以说是靳叔家承,爷爷在番禺报恩祠画壁画,靳叔上一代又有岭南画派大师靳永年,耳濡目染,其实在上世纪60年代拥抱西化设计的同期,他还师从吕寿琨学习水墨画,只不过当时他的水墨创作和设计有分界。他也是一个水墨画家,用山水画氤氲出文字形状,是其独特的个人风格之一,后来他也打破分界,将其用在了他的平面设计中,比如“妙法自然—设计师与书法家董阳孜海报邀请展”中展出的作品。
“水墨是80年代中期开始肯定的,”靳叔说,“但我觉得不应该单去看用什么素材,用墨还是用毛笔,而是我已经有一个概念性的东方思想”。靳叔指向展馆里一幅1992年的作品,当时他在北京,为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学生讲课,他从问题出发诱发创作,思考的是“应该教给学生们什么?”他在这张作品中折断一只尺子,撕破一张纸—他要他们勇破陈规。作品中并没有水墨,但中国文化里不破不立的哲学却直达观者,更巧的是,断尺和破纸还组成了授课地北京的缩写BJ。
“不是用图腾”,靳叔说。早年的西方现代化功底也在其中帮忙,靳叔用寥寥几字概括中西共通:“都是审美,都是点线面”。符合审美,思想铺底,土或不土,大抵和元素无关。
设计也是“量体裁衣”
展览现场高挂着几句靳叔说过的话,其中有句,“设计和做裁缝的概念有很大的关系—为他人量身定做”。
靳叔在做设计师之前,还做过多年的裁缝。在他眼中,设计不同于纯艺术,很多时候不能只考虑自己,在商业个案里更是不一定能为设计而设计,虽然在一定程度上要有艺术家的态度,要求自己要有突破,否则只是合格完成任务而已,但也要“多听”,量体裁衣。
当年,靳叔和他的公司为香港老牌饼家荣华饼家设计新商标、新包装和机构形象,由于荣华原有蓝色背景和大月亮牡丹花已经深入人心,新设计特意保留了原有的部分元素,同时融入新的理念。在为其设计了旅游品牌系列包装后,他们提出了一个建议—附送有荣华商标的木饼印。一个饼印的成本才一元,却让外国顾客觉得很有趣,提升了许多销量,还顺道宣传了荣华品牌。
“你做设计为他者做,不是为自己做”,靳叔说。那“我”摆在哪里呢?靳叔又眯眼笑,“我自己在创作里面,自然地融合在里面,没有‘我’的不是‘我’的作品,但是你不能把自己放得很大,是一个小我。”在汕头大学教书时,他还开了一门《设计伦理》的课程,教导学生一个设计师在设计过程中有何权利义务。
或许也是因为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天人合一,道法自然,近些年来,靳叔关心宇宙、人、他者,做了许多文化和公益的项目,同样令人印象深刻。1997年一幅环保主题的《爱大地之母》,一弧淡墨,红点其中,这里的红点不再是莲,而是母亲的乳头;1991年的作品《爱护自然》,靳叔使用了自己生活中收藏的石头,用宣纸层层包裹,再点上红点,这里的红点却似包扎后渗血的伤口,又似良知之眼,都是红、白、黑三色,却道出许多情怀,简洁却不似西方极简主义的绝对,曲折浓淡之间,他说,是感性的东西。
接近尾声时,靳叔起身调整展品摆放的位置,有人惊讶于他“眼睛厉害,定位极准”—他基本不需要量度,就算摆好量度差不了多少。
他注重手、眼、心。“我们当年学习设计要求动手来做东西,我都不是最精通的,但是我都能做得出来。现在年轻人要动手做这个东西,做不了。他们依赖鼠标,电脑出来的东西,而不是手跟眼睛,跟你的心联合。”到现在,靳叔在设计过程中,也常是在稿纸上先画,标注应该调整的地方,再选最佳一份扫入电脑。
上世纪70年代末起,靳叔就常北上在学院等机构交流、授课,后来也在内地开设公司,“我就把我在香港能做到的可以带回来,这个是播种”,在设计教育发展的同时,忧虑也在:“我觉得现在设计教育的基础不好。最基层的理论,在审美和完美要求这方面,其实电脑有很多不足他们不知道,以为它们做出来的东西就是好的东西。它们还不是完美,你太相信它了,变得没有判断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