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线慰问演出的文工团员们
文_唐光沛 整理_令狐补充
唐光沛今年已有85岁,在其5年的军旅生涯中,曾在1951年春至1952年夏期间入朝,参与了第五次战役,后在由三八线以南往北的大撤退中,幸运地渡过北汉江,躲过了联合国军坦克飞机的堵截。
经此一未尽人意的战役,他所在的三十一师,侥幸躲过了一八零师几近成建制覆灭的命运,但兵力由12000减员至8000,以至于身为老红军的师长赵兰田在干部总结会上以泪洗面。
在金城前线,唐光沛参与了停战和谈期间艰苦而呈拉锯状的阵地战。由于长期藏身于防空洞,老鼠般昼伏夜出的战地生活,毁坏了他的健康。1952年盛夏,他因患上了淋巴结核、肺结核和乙型肝炎等传染病,不得不回到后方治疗。在经过数次手术,稳定病情出院之际,主治医生善意地告诫他,要有只活50岁的思想准备。那一年,他是一个前途未卜而伤病缠身的军人,尚不足25岁。
出院之后,他希望回到部队却被拒绝,只得遵从安排转业退伍,后成为一名语文教师,一生曲折。2005年,古稀老人决定用两年时间写下了自己的一生。近20万字中,涉及他从军经历约5万字,近一半内容是其在朝鲜的经历。这些文字,乃是一个普通军人非常个人化和生活化的记录,所写与当时的国际国内形势、战局、战略等几乎无关。然而,这算得上是在战争年代中卑微的个人命运的写照,且自有其触动人心的微力。
1951年2月8日,也就是当年农历大年初三,师部在晋县大礼堂召开全师排以上干部大会。师长赵兰田用四川腔的普通话说:“我们师是老红军,参加过长征,打败了日本。曾战斗在太行山,跨过黄河,挺进大别山,参加淮海战役,率先渡过长江,进军大西南,经过三十年,千百次战斗洗礼,没有孬种,只有英雄。现在志愿去打美国鬼子,我们能不能?”
在场军官朗声回答:“能!”
师长接着一锤定音:“有种!大家下去分头讨论。”
在班组纷纷依照惯例表决心上缴请战书的两三天后,指导员告诉全连指战员,已经得到毛主席的批准,可以到抗美援朝的前线去了。次日的誓师大会上,隆冬的一阵疾风将军旗刮倒,在会场上引起了一阵骚动。回到驻地,“军旗倒了出师不利”的传言不胫而走,全师立即布置追查散布这一传言的人。
美军的传单
1951年3月初,春寒料峭之际,我们来到了中朝边界长甸河口,我所在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十二军三十一师,改称中国人民志愿军,在这里渡过了鸭绿江,踏上了入朝作战的征程。
在谷山休整五六天后,我们三十一师接到命令开赴战场,投入第五次战役。我被分配到前线指挥所,包括我和通讯班在内的三四十人,遵令在曹干事(连职)的带领下朝预定位置出发。这次夜行军,一路向南,翻山越岭走山路,甚至在没有路的情况下开路前进。三四天后,我们已经能隐约听到枪炮声了。经历过战争的老兵说,还有四五十里我们才能和敌人接上火。
到达开城时,满目是残垣断壁和瓦砾灰烬。这里是开阔的平原地区,除了我们十二军外,还有很多友邻部队。军人很多,但散得很开,因为美军飞机不断来袭,主要攻击目标是桥梁、渡口、道路和车辆,有时也朝有人的地方扫射。
第五次战役开始时,我军从西线开城直指汉城。我们三十一师是二梯队。即使是一线部队也往往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美军的坦克、装甲车往南退却,双腿基本追不上,而且常常是双方一接触,美军就主动迅速脱离,并没有真正的激战。二梯队自然更是接不上火,就只能听见枪炮声。在我军先头部队长驱直入,进占离汉城只有几十公里的议政府时,得知汉城已是一座空城,占领它已不在话下。
这时,我方的弹药、粮食消耗大,后勤供给不上,补给线不仅长,还时时被美军绞杀战术破坏、封锁。就连我这样的新兵,也觉得我们中了敌人“诱敌深入”之计了。因此上级决定放弃唾手可得的汉城,命令全军迅速北撤至开城一线固守。这是第五次战役的第一阶段。
第二阶段开始,我们师由后卫变成了前锋。东撤至春川境内补充粮食弹药后,我师有了下一步的战斗目标,以九十一团为前锋,朝东南插向东海岸,消灭对方的一个兵团总部。
师部随后向东南进发,从平原到山区,我们渐渐远离了枪炮声,同时改变了夜行军的常态,白天也在山沟里穿行。一日,经过一条山区公路,我们看见道侧的空地上停着三四十辆美军南逃时留下的坦克。有几个通讯员想到坦克上玩玩——他们大都是十六七岁的少年——被在坦克现场站岗的卫兵制止了。我们忙于赶路并未停留,据后续部队的战友说,就在那天,来了两架美机,扔下来几颗燃烧弹,引爆了坦克中的弹药,将坦克全部炸毁。大家议论为什么不将坦克开走,答案是志愿军中还找不到会驾驶坦克的人。
因长期没有油荤和蔬菜,一人一顿要吃一斤多米才能保持体力。所以每人背负20多斤有的军粮,10天即已罄。这时,美军撒下的传单中,写着“今夜你行军,背有多少斤?” “十二军的同志们,辛苦了,联合国军欢迎你!”“我们准备好了罐头、牛奶、面包,欢迎你们早日到来。”“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等等。
上级针对美国传单的态度,先是不准捡、不准看、不准传播。不过挡不住人们的好奇心,自然也挡不住传单的流传。战士们看得津津有味,卷烟、大便都用传单。上级见无法封锁,就改变策略,让部队开会讨论、驳斥批判,但不准保存和传递。只有敌工科收集上报是合法的。
向北撤退
我们进入三八线以南地区,困难陡然增加。一是所到之地,老百姓大都躲了起来,零星找到一些没躲的老弱病残,也是一问三不知,明显不合作。二是老百姓对我们总是横眉竖眼冷对,有的甚至提着砍柴刀,好像随时准备反抗。三是入住当地人家,不管你担水、砍柴、烧饭,总会遇到房东骂骂咧咧。四是根本找不到他们的地方官员和乡村首领,缺乏沟通渠道。
总之,部队进入南朝鲜,好像鱼儿离开了水。时时、处处、事事都犹如在一抹漆黑之中,危机四伏,经常出现掉队者、征粮人员被杀,侦察员失踪,甚至警卫人员挨黑枪的事件。部队开到一地,人数稍多一点,就有人向联合国军通风报信,美机一会儿就来了。白天,山头上有南朝鲜人舞动旗子,用镜子反光给美机发信号的。晚上飞机一来,四周的山头上则信号枪此起彼伏,甚至有人燃起火堆给美机轰炸导航。上级教导我们说,我们含辛茹苦是去解放南朝鲜人民一起实现共产主义的,但是,显然南朝鲜有人把我们当成了入侵者。
我师九十一团,在团长、一级战斗英雄李长林的指挥下,直插下珍富里的联合国军兵团部,战果报告名曰全歼,实际上是扑了一个空,中了敌人的圈套。联合国军在我军到达之前,早已用机械化的装备撤退了兵力和物资。在没有缴获,后勤全无供给而弹尽粮绝的情况下,我们只好紧急撤退。这时,联合国军却来了一个我军惯用的穿插,堵截和追击我部。不同之处,他们是在空军掩护下,用机械化的坦克、装甲车从公路向北穿插,不像志愿军是用双脚在崇山峻岭的山路上奔跑。联合国军一天便到达了汉江一线,把我们急行军十几天的战果一笔勾销。
我军被堵在汉江南岸后,政治部接到了后撤命令,这次命令没有惯常的行军路线图,只有一句话:向北回撤——可见形势之危急和处境之险恶。北撤时,先是后面有猛烈的枪炮声。一天后,前面也枪炮声大作,同时西面枪炮声也渐起。有战斗经验的老兵、通讯班长陆家宝悄悄告诉我,我们被包围了。老兵们说,只有死命突围才有一线生机了。
昼夜不间断地向北撤退,我们在通过桥梁、渡口时,炮弹不断落下,大家也是不躲不避,只能一味用百米冲刺的速度通过。经过一夜和半个白天的急行军后,我们来到了北汉江边。在山头上看下去,发现江边渡口已经被美军占领,也没有船只和其他过渡工具,倒有几辆美军坦克来回游弋,不时炮击和机枪扫射两岸的山头。部队只好继续向东部上游撤退(朝鲜汉江等多数河流是由东向西流),下午四五点到达另一渡河后,这里没有坦克把守,但沿江上空有美军侦察机盘旋。上级认为,侦察机不会扔炸弹,就下令下山渡江。不料前锋还没有到江边,立即有一串炮弹打来,在两岸和江中炸开。我师先头部队退到山上的树林,立刻引来两发燃烧弹,点着了茂密的山林。在前行十多公里的下一个渡口,天已经黑了,依然是我师先头部队一到江边,炮弹随即接踵而至,空中又挂起了两枚照明弹,把渡口照得如同白昼。
部队只得继续沿江往东寻找渡口,北汉江沿江有一条公路,其余全是山林,并没有路。但是这晚我军硬是用双脚在山林里趟出了一条路来。我们在几乎不吃不喝的状况下急行军超过24小时后,才得以渡过汉江,来到有友军在山头挖战壕、修掩体的地带,心里顿时安泰,知道危险已经过去,已经有部队在此阻击,掩护我们撤退。
金城前线
1951年10月,我们经过一个多星期的夜行军,到达了铁原、连川之间的金城前线。金城是一个小开阔地,有铁路通过。我们师在这一段接过了友军的防线,轮换他们休整。师前沿指挥部设在离前线5公里左右的一条东西向山沟里,地名叫鹤岩。
这条沟里有原日本人开的两个矿洞。下面一个较为宽大,横着设铺位,还有较宽的余地供人行走,司令部设在里面。我们政治部设在离师部约200米上面的一个矿洞。这个矿洞低矮、狭窄,纵向设铺才能行走,还得弓腰以防碰到头顶的石头;矿洞还很潮湿滴水,脚下又要小心湿滑摔跤。政治部四五十人全部住在这里。
根据安排,我和通讯班在矿洞对面约20米的地方挖防空洞。我将十余人分为两组,一组挖土,一组砍树和寻找钢轨。钢轨不够,就和原木相间做成洞顶,上面覆上一层厚土。洞内用石板垒起了热炕。当时政治部的住宿条件,除主任外,就数通讯班最为舒适。
一九五二年春天,前线大战不多。我们师首要任务是稳定战线,改变原守军节节后退的态势。坚守和稳固战线,以打破美军制空权和空中优势的神话,增加我方和谈代表在谈判桌上的筹码。
在金城前线,美军为争夺一个山头、一个据点,不惜三五天轮番轰炸和炮击,摧毁山头上所有的草木,阵地上弹痕遍地,浮土没脚。这样的战况,本来任何部队都难以坚守,好在山地有炸不到击不中的死角;更主要的是人多,一个班牺牲了,另一个班迅速冲上去。对方的轰炸、炮击一停,我方就得有人出现在山头和据点,以防美军的步兵冲上来。
以肉蛋对铁蛋,代价非常大。为补充战斗第一线的兵员,司令部只得精简机关,支援基层。司直警卫营留一个连,政治部的警卫排也抽了两个班上前线,通讯班只留一人,其余全部上第一线。
通讯员们和我告别时都依依不舍,我说些安慰鼓励的话,诸如杀敌立功后再见之类。有人哽咽着说,这恐怕是永别,再难见了。入朝以来,这些通讯员和我一起行军,筑防空洞,工作生活在一起近一年,60多年过去了,他们音容笑貌,记忆犹新。如果还活着,多是80多岁的老人了。
传染病
进入第五次战役既定位置后,我师在一个山沟里安营扎寨。师部设在东西向狭窄的山沟里,炮弹只落在南北向的山坡上,时疏时密的炮声不分昼夜地响着,大家已经习以为常。
一日,我刚签收完团里送来的文件,正与团通讯员在防空洞里聊天,美军飞机来袭,我们不以为意,谈笑如常。突然头顶“轰轰轰”三声巨响,防空洞顶剧烈颤动,哗啦啦掉下许多泥沙,顿时满洞尘土。
我爬上防空洞顶一看,三发机关炮炸出了三个坑,好在洞顶是钢轨和原木盖成,上面覆的土也比较厚实,飞机机关炮不大,威力有限,没把洞顶打穿。下午,崔科长对我说,你那防空洞已经暴露目标,不能再住,搬到矿洞里去吧。
我们因为最后搬进矿洞,自然只能在最差的地方安置铺位。洞顶常年滴水,春天化雪时,滴水更多更大。床位铺上干草,三天就湿透了。数十人挤在矿洞里,只有蜡烛照明,还有一半以上的人吸烟,空气污浊。白天外面太阳高照,但要防空袭而不能外出,也不许挤在洞口,大家只有在傍晚或者夜里外出活动活动,有时也跳跳交际舞、华尔兹狐步、探戈什么的。但夜间气温太低,有零下一二十摄氏度,不可久呆。时间久了,洞里咳嗽的人越来越多,此前去卫生队治病的十几个人,只有少数归队。
在夏天的第五次战役中,大家都扔掉了冬装,而这个冬季迟迟才发下棉衣裤,一直运不来棉被。直到大雪封山时,政治部才领到4床棉被,领导决定给体弱有病的,连团级干部都不够分配,我这样的排职就更没有份了。
没有棉被,大家睡觉时就将皮带解开,拉下棉裤套着脚。战士的棉裤是桶装,裤脚口装有收紧带,拉紧封闭后可保暖,再将棉大衣反穿即可过夜。我们军官的棉质马裤膝下开口,无法扎紧,既不保暖也不舒服,晚上睡觉,冷得难受。搬进矿洞没几天,我手脚耳朵都长满冻疮,手指甚至溃烂了。
住了一两个月,我也开始咳嗽、气喘了。军医说是缺碘,要多吃海带。当时天天有海带,大家都吃厌了,但我为了补碘,一顿要吃一大搪瓷缸,吃到想呕吐为止。
随着咳嗽日益加剧,我的脖子越来越粗,人越来越瘦。我觉得矿洞内潮湿和空气污浊是致病的原因,就找崔科长要求搬回防空洞住。崔科长不予批准:“病是小事,安全第一。”并说:“那个防空洞已经改为招待所了”。
我早就知道,我们这个师部唯一可以烧热炕的防空洞,有时有下来采访的记者,以及到前线体验生活、收集素材的文化人住到里面。比如我后来在报上看到一个名叫孟波的作家就在这里住过。他们白天不下连队,呆在矿洞里,晚上就住进我们的那个防空洞。
但这些人来的次数不多,一次也就一两天,把师部严摄影员拍的照片选几张拿走,作为证据,表示上过前线。他们来去有吉普车代步,有警卫员护卫,听听政治部组织科、宣传科和参谋部的作战科介绍英雄事迹和战斗情景,会见英雄模范人物,为我师做宣传,师里自然以贵宾之礼相待。
没法出矿洞,我只好继续呆在最深处;没有药,只能天天吃海带补碘。拖到夏天,我走路都困难了,军医才建议到卫生连去治病。至此,由卫生连转到野战医院,野战医院诊断为传染病,再转到阳德基地医院。
在美军的绞杀战略下,基地医院的医疗和生活条件都很差,无法做较大的手术。我因被诊断为患上了淋巴结核、肺结核和乙型肝炎,必须转移回国内医院治疗。
夜间在医护人员陪护下,伤病员们从阳德站上了列车,还有几十副担架随行。一百多名伤病员分三个闷罐车厢,每个车厢配备一位医生一个护士。黎明时火车开进一个隧道停下躲避空袭,隧道太短,只有车头和伤病车厢在隧道内,几节装货的车皮露在外面。
我们的车厢靠近蒸汽机机车头,煤烟呛人,医护安排到隧道外休息,呼吸新鲜空气。这一整天我们吃的全是开水就饼干。饼干和炒面一个味,大家都吃厌了,但战时无人有怨言。
饭后,护工从担架车厢里抬了两个人到附近山上去。见了的都明白,这是有人牺牲了,就地掩埋,不可能做进一步处理,军人们也习以为常。不过,他们姓甚名谁,属那个部队的,估计医护人员也不甚了然。逝者成为无名烈士,即使留下姓名,大致也不会有人给你立个碑。
傍晚列车又徐徐开动,一夜过后,我醒来发现天亮了火车照常行驶,感到奇怪。医护人员说,已经过了鸭绿江,回到东北了。伤病员们听说回国了,全都喜形于色。这天上午,火车停靠在辑安站,有一伙白大褂在那里迎候我们。
我由此开始了辗转国内多家野战医院、长达两年的住院治疗期,动过几次大手术,保住了生命。病情稳定后,我被安排转业回乡,从此,我再也没有回到三十一师了。出院时主治医生告诉我,按现在医疗条件,你活下来寿命大概也只有50岁,我觉得应该告诉你,你要有思想准备。
不过,我现在已经活到了80多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