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西,美籍华人,脱口秀演员,被誉为美国“喜剧界的姚明”。
记者_ 石宴瑜 珠海 广州报道 摄影_ 卢慧明
“你小的时候长得非常漂亮,像朵花儿一样。”黄西的妈妈以前总这么跟他说。
现在如果黄西这么说,只可能会被当成个笑话。11月28日晚,在上海复旦大学黄西演讲的现场,有人问他和植物大战僵尸中的读报僵尸有没有血缘关系,哄笑声过后,黄西老实地回答,我牙比他好。
41岁的黄西,有两条会抖动的一字眉,喜感的龅牙,不管怎样看,离“漂亮”都有距离。笑时会若隐若现两个酒窝,这让他看上去拘谨而羞涩,尽管他已是全职笑星,而且是美国华裔最知名的喜剧演员。
但他曾经活得“像个容易被人忽略的影子”,到美国想做科学家,却茫然地找不到自我。等他找到了喜欢的事情,用第二语言说相声,又屡屡失败。直到7年后,他才抓住一个上电视的难得机会,在美国一夜走红。
现在,黄西甚至被誉为美国“喜剧界的姚明”,他和方舟子成为华人里最有名的生物化学博士,前者靠脱口秀出名,后者则靠打假出名。
而在中国年青一代网民中,广泛流传着一个黄西在美国记者年会上的演讲视频。在2400名美国政客和记者精英面前,黄西气定神闲地调侃总统奥巴马和副总统拜登,拿美国移民政策和欠中国的债务开玩笑。
这个视频也为黄西赢得了成千上万的中国粉丝的追随。虽然远在地球另一端的他们,从未见过黄西的真身——直到他此次携带自传新书《黄瓜的黄,西瓜的西》来到中国内地展开巡讲。
身份危机感
“有些怯怯地”出场是黄西给公众的第一印象。
2009年4月17日晚,美国观众惊讶地发现,一张完全陌生的华人面孔出现在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王牌节目“大卫·莱特曼秀”的舞台上。他动作拘谨、戴着眼镜,有些怯怯地挥手,说着中国口音英语:“大家好,我是个爱尔兰人”,引来满场大笑。
不到6分钟的演出,黄西不露声色,抛出一个接一个的笑话,全场光笑声就有20次之多。演出结束,主持人莱特曼上前邀请他返场向观众致意,这场秀开启了黄西成为全美知名单口相声演员的光明道路。
怯怯的,是黄西在演出中塑造的性格;生活中,他随和而略微严肃,甚至有点boring(闷)。11月25日晚,在珠海的一次演讲中,黄西讲述自己的求学经历:“我在国内的时候英语还不错,可是到了美国很不适应。”一个微胖姑娘突然爆笑,黄西停下来微笑地看看那名忙捂嘴的同学:“哦,这不是个笑话。”又引起第二波笑声。
黄西出身朝鲜族,当他在美国为脱口秀事业打拼时,同样是吉林朝鲜族出身的罗永浩,也正凭借其口才风靡中国互联网。
童年在吉林白山市河口公社度过,黄西的成长,也有着许多“70后”们的共同印记和经历,一口四环素牙,打玻璃球,看连环画,收音机里听相声。直到2009年,他才做了牙齿漂白,一是因为有人提醒他,牙太黑影响上电视,二是美国人认为牙不好的人是父母不够爱他们,“我不能让爸妈背黑锅。”
黄西5岁半上学,上课时常常注意力不集中,偷偷在下面画画,至今画得最好的就是一匹马。黄西的人生路线,也是那个年代的70后们按部就班的典型,他没怎么费劲选择过,就按照那条大家都会选的路走了。
研究生毕业赶上出国热,黄西背了8遍牛津词典,记住了大概85%的词,到了美国。在此之前,他从来没见过大海,没坐过飞机,也没有被外国人包围过。然后他到了有可以践踏的草坪、24小时热水和空调的美国,“这个国家里像有很多被实现了的梦想一样。”
可是初到美国的黄西日子很难过,晚上睡不着觉,白天又听不明白别人说什么。去医院看病,他听不懂自己名字拼音的美式读法。去朋友家玩,因为不懂规矩要放下马桶座垫,朋友未婚妻非常生气,从此再不叫他去共度周末,悲催的是两年后他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曾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狠狠地说:我永远不想再去接触一种新的文化了!
从小学就常有老师跟黄父说:“你儿子非常慢。”这话当爸的从没跟儿子提过,反而总是鼓励黄西:“你人很聪明,就是不用功。”于是黄西潜意识里便总觉得,不管学习成绩多差,自己总能赶上来。这个信念支撑黄西做到了让人出乎意料,21岁时他考上中科院的研究生,有机化学得了100分。后来到美国他做过智商测验,153,这种分数通常被视为天才。
生活仍要继续,黄西下决心学习美国文化,用美国人的发音方式说话。他和人交谈或者听广播、看电视听到的俗语,就记下来请美国朋友解释给自己听,然后他也教美国朋友中国俗语,有一句“炮打蚊子”很受欢迎。
“大概是因为持续有一点身份危机的问题,或者说存在危机”,他开始试图通过读书和思考找到自我,去找到人生的答案,这样的危机持续了几年。
他在自传里写到,在找不到自我的时候,他曾经想指着什么东西说:“这就是我。”
30岁毕业的那一年,在继续做教授还是找份工作这个问题上,黄西开车到山区里彷徨了三天。当年生物化学博士很难找到工作,他发了上百份履历,花了将近6个月的时间,才找到第一份工作。11年后他跟国内的大学生用一句话总结了这段经历:“我工作很勤奋,后来公司倒闭了。”
换了份工作后,黄西工作仍然努力,他获得了一项关于筛选出癌症基因的专利。他也尝试滑雪、高尔夫、射击,但那些他都没什么感觉,直到2001年他第一次被带去了美式单口相声俱乐部,那天晚上他只听懂了一半的笑话,却被这种艺术形式深深吸引,于是他上了个6星期的成人业余学习班,学习如何说笑话,怎么铺垫、抖包袱,怎样用麦克风。
跟做科研很不同,黄西感觉创造一些从来没有存在的笑话是个奇妙的过程,这种创造让他切实有了拥有感,他认识到,人生的意义是找到灵感,找到激励自己的东西。
生化博士的美国梦
黄西第一次上台是在2002年,那天晚上讲了5分钟,但没有人笑。只有一个笑话后来还能用上,那就是:“我决定留在美国,是因为在中国我不能做我擅长做的事——散发异域风情”。
很少有上台表演的机会。有个俱乐部,“新手”必须自带两名客人才能表演。在波士顿举目无亲的黄西,站在雪地里拦住街上行人:“你想听笑话吗?你能不能进去说是来看黄西的?” 他曾经给脾气暴躁的相声俱乐部老板打电话,第一个电话打过去,对方说:“过一个小时再打来。”一个小时后打过去,对方大骂:“你他妈是个什么东西,你是块手表吗?”
这些经历如今都成了黄西的笑话素材,被那样对待他也会偶尔难受,但很快就从情绪中抽离出来,“我又不想跟他做朋友,只是想练相声而已,所以也不在意”。
黄氏幽默的精髓在于内容,移民的心路历程以及面对的歧视。“我买了辆二手车,车后面贴了不少贴纸,我看不懂,也撕不下来,开了两年之后,才知道其中一张是‘如果你不懂英语,滚回去’!”黄西用他笑中带痛的经历,提供了一面镜子,让美国人看见他们自己的生活和社会。
黄西抖包袱的方法更像脑筋急转弯,也充满了智慧。例如美国移民考试中问谁是本杰明·富兰克林,黄西的反应是:啊,他是我们小区商店被抢的原因吗(百元美钞上有富兰克林的肖像)?考试又问什么是宪法第二修正案?黄西的回答依然如此,因为该修正案保证了美国公民持枪的权利,这让持枪抢劫成了可能。
美国是一个多元化社会,但相对于黑人、犹太人、墨西哥人,亚洲人在政治上几乎没有什么权力,媒体上也很少看见亚洲人的面孔。“在美国,如果自己不努力发出声音,没有人会来听你的意见。政治和娱乐是让自己的声音被其他人听到的主要渠道”。
但是,黄西练了7年讲笑话,却仍然只能为一个才入行一年多的同行做开场。2007年儿子出生,他开始反思自己的人生,全心全意地参与育婴过程,基本不再去演出,他已经经历了很多次失败的试镜和比赛,开始对自己的能力产生怀疑。有什么理由让美国人喜欢一个从中国来的演员用第二语言做的表演呢?
挣扎了很长时间,他决定还是继续自己喜欢的事情。一个微积分补考的大学同学,却发自内心喜欢微积分,一有空就会做微积分的题。黄西觉得,就要像那个同学一样,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对成功不再抱幻想。
“你讲的笑话就是我脑子里理想的笑话。” 命运的转折点出现在黄西与美国夜间收视率冠军《莱特曼秀》的星探艾迪·布里尔,他这样鼓励黄西。《莱特曼秀》相当于美国单口相声演员的春晚,每年只选两到三个新手在节目里表演。2009年4月17日晚,那是黄西一生中相当得意的演出。
接着就是2010年全美记者年会,黄西受邀成为年会上唯一表演的谐星,而通常年会每年只请一流的单口相声演员作为领衔主演。黄西上台介绍自己时,先拿自己开涮,接着拜登和奥巴马都成了他调侃的对象,台下的人开始抱着胳膊看他,15分钟表演结束后,全场起立鼓掌良久。
黄西沉浸在兴奋里,他是唯一的亚洲人,能够为中国几百年的移民历史振臂一呼。他感慨,美国真是个奇妙的国家,17年前他像个影子一样不被人注意;而现在,像他这样的新移民,不懂任何说学逗唱,不懂声带不疲倦的发音方式,只是站在那里说笑话,也能得到别人的欣赏,也能以此谋生。
薛蛮子在新浪微博上说:“黄西令我们留美学生怀念起我们初到异国一文不名的洋插队生活。他是美国人最喜欢的白手起家历尽艰辛纯凭个人奋斗打拼成功的典型。他的幽默不是一般美国谐星的贫嘴而(是)充满人生历练的自嘲。”
莱特曼秀和记者年会的成功后,黄西演出的身价看涨,他辞掉了药厂的工作,全职做一名演员,并且开始写情景剧,专写移民故事,基本都是自己的生活,“本色出镜,完全不需要演”。这个从生化博士身份开始的美国梦,最后竟然变成了部励志大片。
南都周刊x黄西
将来我还是想上春晚
南都周刊:放弃学了那么多年的生化专业转做相声演员,如果是在国内,你一定会被批评浪费了学习资源。
黄西:啊,我一定是反面典型吧?(笑)最多人问我为什么放弃专业。看到很多中国人已经成为哈佛教授,就觉得科学界实在不差我一个人,但相声界呢,还就差我这一个。
南都周刊:以前国内有电影或者文学作品在国际获奖,曾被批评说有迎合西方对中国的想象,你的表演有迎合的嫌疑吗?
黄西:如果说迎合,国内的相声表演也有迎合自己的观众。我曾经也在自己如何表演上进行不断地尝试,讲发牢骚的笑话,试过肢体表演,也试过即兴演出,从2009年上完莱特曼秀之后,我就特别有把握坚持现在这种方式。有一些中国人觉得我是在拿中国开玩笑来取悦美国人,但是越来越多的人能够理解我的笑话。我做喜剧演员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喜剧演员在台上时有一种反叛精神,他们是向精英、传统以及一些根深蒂固的观念挑战的,大部分时间我还是对弱势群体有一种认同感。
南都周刊:关于你的中国口音是设计过故意保留的特色吗?
黄西:我上莱特曼秀之前,他们就担心我的口音美国中西部的人听不懂,打算让我上个语音纠正班,但我这已经是纠正过的了!(笑)我24岁才去美国,没办法,其实我比较注意人家怎么说话,尽管我学得不是很好,但很注意口音的事了。我觉得自己比很多中国人讲得要好了,美国几乎每一个单口相声演员都有一个独特的口音和说话方式,大家也经常互相开玩笑,没有一个搞笑的说话像播音员似的。
南都周刊:许多人认为你已经成功融入美国主流社会,你自己觉得呢?
黄西:可能是吧。但我现在不是很在乎这个。我在美国生活17年,也不觉得融入美国社会是个成功的标志,主流社会也有很多东西对亚洲人不适合。美国是个多元化的社会,很多美国人也不觉得自己处在主流社会。在美国大概有这么两派中国人,一派就是想和美国的主流社会接近和沟通,另一派就是在中国人里面扎堆。不管你属于哪一派,不管你多么想融入到美国社会,你永远是一个中国人。
南都周刊:有些人认为你的成功,是因为你在美国这个什么都可以说的地方,你可以随意调侃政治以及总统。
黄西:也有一定关系,但不是很大。现在中国不可能有记者年会那种场合,但有类似莱特曼秀的这种节目,在任何国家都有些禁忌的东西,比如美国可以拿政治开玩笑,但不能拿弱势群体和残疾人开玩笑。
南都周刊:你分析过你成功的偶然性或者必然性吗?
黄西:分析过,我以前就是搞科学的。(笑)英语是我的第二语言,我的本行是搞科研,和美国人的共同点也很少,这样一分析,成功几率是很小的。有句话说:人生最可悲的是当机会来的时候你没准备好。我一方面下了很多工夫,一方面碰到了欣赏我的人。有点儿感激,也比较奇怪。
南都周刊:如果没有去美国,你觉得你说相声还会有今天的成就吗?
黄西:现实点看,我可能不会从事相声了。在中国,学相声要上演艺学校、要拜师,但美国相声更草根,任何人只要喜欢,都可以试试看。我希望以后中国也能这样,能有更多的草根相声馆。
南都周刊:用英语和汉语讲笑话,你哪种更擅长?
黄西:我这几天用汉语越来越熟练了,但在美国肯定还是英语,主要还是看观众是谁。有时候说出来觉得语序不太对,还是英语的语序,但意识到已经太晚了!
南都周刊:你的核心竞争力是什么?
黄西:最重要的还是坚持自己的东西,让别人一听就知道这话是我说的,这挺重要的。我很在意有自己的品牌。
南都周刊:中西方的幽默差别在哪里?
黄西:幽默的逻辑其实是一样的。只是美国人更重视幽默,他们把幽默当做人格的一部分。但在中国,幽默不会有这么高的地位。
南都周刊:担心过人家说你过气了吗?
黄西:我刚开始表演那几年担心更多。到目前为止我还是在不断写东西,随着成长,看的东西不一样,以前写的回头再看也许会有新的包袱。我有个笑话,前后改了两年才有人笑。
南都周刊:走红之后有过膨胀感吗?
黄西:莱特曼秀之后我去俱乐部表演,就看见所有人站起来鼓掌,那种感觉有点怪,就膨胀了一会儿,有点腾云驾雾的感觉,就心里高兴,你可能看不太出来。我以前考进中科院的时候体会过那种感觉,大概这是事业上的第二次。媒体都是在我膨胀感过后才找到我的,我兴奋劲儿已经过了。
南都周刊:你曾经接触国内相声界,是打算要拜师学习吗?
黄西:我就是想听听国内的相声,把我的笑话翻译成中文,回来那次听朋友说还要拜师磕头,(摇头)不会,没想过。
南都周刊:按国内相声界的标准也可能觉得你基本功不好。
黄西:哦,可能我基本功确实不好,我不会唱戏啦,快板啊,那不是我核心的东西,我也没想过学这些。
南都周刊:你有上春晚的计划吗?
黄西:我是感兴趣,但时间付出较多。去年是有这个意图,我开始也挺兴奋,后来一看时间要求我做不到。看看吧,将来我还是想上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