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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社交网络引发的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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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_TRIAL BY TWITTER/《纽约客》 作者_ARIEL LEVY 编译_七猫

一个来自西弗吉尼亚的女生

去年八月的某个星期六,一个16岁的西弗吉尼亚女生做了件美国青少年偶尔会干的事情:她告诉父母说她打算去另外一个女生家里过夜,于是她的母亲就开车带她穿过了俄亥俄河。但母亲离开后,她跟几个朋友随后又跳上了另一辆车,还顺手带上了一瓶酒,去一个名叫斯托本维尔的小镇参加狂欢聚会。

她在那里见到了与她同龄的特伦特·梅斯,那是个英俊的黑发橄榄球队员。他们俩已经通过推特和简讯往来调情了不少时日,按照当下年轻人的说法,他们正在“谈朋友”,这个说法指的是他们俩之间有一种暧昧关系,但这种关系并不是排他的,双方依然可以自由地与其他人谈朋友。在那个夏天,梅斯的另外一个朋友也曾跟这个西弗吉尼亚女生谈过朋友。

大概有50个年轻人参加了那个狂欢聚会上,而且没有任何成年人在场。那里有很多来自斯托本维尔高中的橄榄球队员和摔跤手,也有很多啤酒和烈性酒。尽管美国法律禁止未成年人喝酒,但显然没有人会在这样的聚会上自觉守法,不过,这个西弗吉尼亚女生醉得特别狠,她已经醉到旁边人都议论纷纷的程度。在半夜12点前后,主办人的哥哥走进来说“这个聚会已经失控了,大家都必须离开”。但有一部分人觉得还没尽兴,一个叫马克·科尔的高年级学生决定开车去参加附近的另一场聚会,梅斯和他的橄榄球队队友马里克·里奇蒙德也打算一起去。这时候,那个西弗吉尼亚女生也闹着要去。“我试着阻止她,因为她以前就这么干过,我不能再让她这样,”她的一个朋友后来对警察说。但那个女生已经打定了主意,她为了要钻进车里,不惜对自己的朋友拳打脚踢:“她就是想跟着特伦特走。”

在下一场聚会上,她在浴室里吐了起来,“她醉得实在太厉害了,”科尔回忆道,“她几乎没办法自己走路了。”

那是一个稍微小一点的聚会,大概只有十来个人,而且他们去以后没多久,主办人的妈妈就下楼来说“任何不打算留下来过夜的人现在就得回家了”。然后,梅斯和里奇蒙德把这个西弗吉尼亚女生抬出了屋外。她一屁股就坐在了马路中间,然后又再次呕吐起来,后来她说,那是她当天晚上最后的记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正躺在科尔的地下室里,全身赤裸,而且找不到她的手机。但是,当她的朋友来接她时,他们说,她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她当时跟梅斯一起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一张匹兹堡钢人队的毯子。

数天之后,梅斯和里奇蒙德被捕,罪名是“强奸”。

一张流传甚广的推特照片

没有任何一个参加了聚会的青少年向警方报案,那个来自西弗吉尼亚的女生也没有;在那场聚会后的几天内,警方对此一无所知。“你知道这事儿是怎么东窗事发的吗?”斯托本维尔警察局长威廉·麦克卡夫雷帝说:“受害人的父母在推特上看到了一张被多次转发的照片,他们相信,那照片上面的就是他们的女儿。”

在那张照片上,梅斯双手提起女孩的手腕,里奇蒙德抓住她的脚踝,正要将浑身无力的她抬走。那个西弗吉尼亚女孩的父母是在那场聚会三天后发现这张照片的,他们赶快报了案,但摆在警察面前的情况却很棘手:他们没有任何犯罪物证,没有医院报告,当然也不会有凶手的DNA采集;更麻烦的是,受害者本人对自己被侵犯的过程全无印象。这要放在15年前,里奇蒙德和梅斯根本不会引发任何怀疑,因为当年还没有智能手机和社交网络,高中生们私下里讲讲八卦,然后也就烟消云散了,大人们根本不会知道这件事。仅有的证据只有推特上的只言片语、那张照片和YouTube上的一个视频。那个视频的主角是一个名叫迈克尔·诺迪亚诺的男孩在第二场聚会时,他在视频中说,“你不需要给一个死掉的女孩做前戏,”他一边说一边不可控制地狂笑,旁边还有其他几个男孩的笑声,“他们正在狠狠地强奸她……她被彻底地强奸了。”在这个全长约12分钟的视频里,诺迪亚诺一直在重复这个话题,而围观他拍这个视频的几个男孩也一直在笑。

杰弗森郡检察官简·汉林说,这个视频是真正的关键点,“在看了这个视频后,我们至少明白该去找谁问情况了,”她说,“我们开始搜寻那些孩子的推特,看看能不能把他们讨论的内容拼凑起来,以还原当时的情况。”警察们招来了证人,并且得到了搜查令,将所有参与讨论的男孩的手机都收集起来。在梅斯的手机上,他们发现了受害者的裸照—她明显已经昏过去了,不仅全身赤裸,而且胸脯上有疑似精液的痕迹。马克·科尔和另外一个叫安东尼·克雷格的男孩也拍了视频,还转发给了自己的朋友,在俄亥俄州法律中,这已经是一种犯罪:该州禁止给未成年人拍裸照,哪怕拍摄者同样未成年也不行。

在跟证人们聊过之后,警方得出了一个结论:梅斯和里奇蒙德侵犯了这个女孩,而他们的朋友则在旁边围观并记录了这个行为。警方意识到,本案原本应该会有更多证据,但很多曾经在推特上讨论此事的青少年已经删掉了自己拍的照片和视频。梅斯给克雷格发了短信,“你没拍照片或者视频吧?”他也给埃文·韦斯特雷克发了短信,“删掉那个视频,”韦斯特雷克就是给诺迪亚诺拍视频并放上网的那个人,梅斯警告他:“说真的,你必须把它从YouTube上删掉。”

一个“为正义发声”的女人

在梅斯和里奇蒙德被逮捕之后,一个名叫亚历桑德拉·格达德的45岁博客作者听说了这件事,这很正常,因为这已成了斯托本维尔人人都在讨论的焦点话题。格达德并不是本地人,不过在第二次离婚之后,她来到了斯托本维尔投奔自己的母亲,然后,她在这里的医院找了一份病房管理员的工作。

格达德很快发现,她工作的这家医院,准确说在整个斯托本维尔,对斯托本维尔高中运动队的热情都异乎寻常。“护士更衣室简直就像是高中拉拉队长的卧室,”格达德说,这里到处都是高中球员的海报,尽管这所高中总共只有不到800名学生,其运动馆却足以容纳一万名观众。“这里的男人们啊,”格达德说,“他们高中毕业都已经20年了,却还是通过这种方式去重温旧梦。他们不敢面对自己那已经腐烂的现实生活。”

在听说这个案子后,格达德在推特和Instagram进行了一番搜索,她看到了很多令人惶恐的言论。尤其是那张梅斯和里奇蒙德将女孩抬出去的照片下面,许多男孩在下面留言:“就算如果有人在她身上撒尿我也不会吃惊。”“说真的,如果她被强奸了,我也不觉得那是强奸。”“贱人就只能被贱待。”诸如此类,而梅斯自己也转发了最后一条。

那个西弗吉尼亚女孩当然也知道人们是怎么讨论她的,她在推特上写下这样的字句:“我以后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一个男孩了,”她写道,“如果有人陷入了危险的境地,你应该帮助他们,而不是占便宜。这些人都是怎么被养大的?”还有,“大家都请尽快翻过这一页吧。”

格达德没有翻页,她开始深度挖掘这件事。她很快得知,警方曾经怀疑过马克·科尔和埃文·韦斯特雷克也参与了强奸,但这两位也都是当地高中很有人气的橄榄球员,直到赛季的第八场比赛(整个赛季一共10场比赛)之前,他们的教练都没有让他们两人停赛。格达德开始怀疑,这背后有黑幕想要保护球队,“这里头有阴谋,”她说,她相信检察官简·汉林是阴谋的中心,因为三个关键证人韦斯特雷克、科尔和安东尼·克雷格都跟检方做了交易,用自己的证词而换取了免罪。格达德发现汉林的儿子是这三个男孩的好朋友,所以她认为,汉林此举明显是为了保护他们。尽管,汉林最终还是将这个案子递交给了俄亥俄州检察官办公室,但格达德还是非常愤怒:“她用了17天才做出决定!”格达德说,“在这种事情上,你应该等案子一出现就立刻交给上级机关。就这样。”

麦克卡夫雷帝警长觉得格达德的阴谋论简直是无稽之谈。“我才不管他们是什么天才学生还是橄榄球明星!”他说警方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搜集了证据,但这是一个还没有定案的案子,他们按照程序需要对相关信息进行保密处理,“她是在我们逮捕那些孩子之后才知道这事儿的,她纯粹就是觉得关注这案子的媒体还不够……我不知道格达德女士是怎么想的,但我想说,案子可不是这么办的。”

一场失控的网络抗议

格达德在博客上写了关于斯托本维尔的事情,她注意到,她的推特粉丝数量和博客点击量都开始飙升。其中有一些推特粉丝比较特殊,他们的头像上都带着一个怪异的白色面具—著名的黑客组织“匿名”的标志。那是一支由网络天才们组成的军队,他们没有组织,没有领导,但影响力大得骇人。自从2008年起,他们“黑”过的地方不计其数,从美国、尼日利亚和土耳其政府到索尼和万事达等大公司都曾遭到过他们的“毒手”。他们的成员有些从自由论右派到极端左派不等,而使他们统一在一起的信仰,就是互联网可以揭开机构的面纱,将黑幕呈现在公众面前。

2013年1月2日,在侵入若干学生的电子邮箱之后,“匿名”将诺迪亚诺的视频再度放上了YouTube,并吸引了高达200万人次的点击观看。第二天,他们攻破斯托本维尔高中官网,将橄榄球队员和拉拉队员们的照片撤下,换上他们的宣战视频:“世界公民们,”一个带着笑脸面具的人说,他的声音经过了电脑变声处理,“斯托本维尔做得好啊,他们都不敢出声,就为了保护他们的橄榄球队。”他说,他们已经搜集到了橄榄球队所有人的个人信息,包括姓名、电话号码、住址和社保号码,他警告说,除非这些人能够站出来道歉,否则他们就会将这些信息公之于众。“匿名组织的宗旨不允许我们袖手旁观,我们不能坐视一群年轻人将强奸当成一种游戏。”随后,里奇蒙德和梅斯抬着那个女孩的照片出现在屏幕上,那个声音说,“这就是行动号令。”

其他人也开始行动。在《纽约时报》上,尼古拉斯·克里斯托弗将这个案子比作印度公车轮奸案,其专栏文章的标题就是“德里与斯托本维尔有何区别?”前色情片明星崔西·劳兹写了首名为《斯丢皮维尔》(意为“愚蠢之城”)的歌,她在CNN主播皮尔斯·摩根的节目上说:“他们就像对待动物那样对待她……他们就像抬着一头猪一样,还在她身上撒尿。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被定罪了,但,我的意思是—受侮辱的不仅是她,还是我们的姐妹,我们的女儿,我们的母亲。”

诺迪亚诺的语音信箱、电子邮箱、脸书和推特账户都被侵入,他父母和祖父的语音信箱也同样如此,全国妇女组织的俄亥俄州分部则希望他也被逮捕。一个名叫“超暴力”的线上反性别歧视组织向州检察官办公室发起请愿,要求逮捕更多人。他们称这个事件为一场“臭名昭著的轮奸”,被害人“在失去意识的情况下被强行带到不同的聚会上,在一整夜里,在不同地方遭到了多次强奸”。

格达德阴谋论的中心人物简·汉林也不好受,她的工作成为了众人攻击的目标。“格达德和这些网上的人,他们的攻击汹涌而至,我们却毫无办法,因为我们无法做出回应,因为这个案子尚未结案。”她的沮丧显而易见,“如果你胆敢发表诸如‘让我们耐心等待真相’之类的言论,你就被自动划入了支持强奸的阵营,成为了阴谋论中的黑手。”汉林和他的儿子都收到了很多短信和电子邮件,其中不乏死亡威胁。“他们威胁要杀了她,还说要强奸她的孩子—这实在是太下作了,”该郡警察长弗雷德·阿布达拉说,“她已经提出了最重的指控,他们要像成年人一样被指控!你还能要求她做什么?”

今年年初,麦克卡夫雷帝警长的推特账号也遭到了侵入,有人发了一张他15年前在牙买加度假时的照片,照片里的他除了一条内裤和一条领带以外什么也没穿。“他们想要杀死我和我的部门,”麦克卡夫雷帝说,他说的“他们”,就是指推特。

一个判决,和一个无法完结的结局

事实上,当受害者的父母最初去报警的时候,他们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希望提出指控,他们的律师鲍勃·菲兹西蒙斯说,这家人只是希望“讨个说法”。受害者本人并不确认是否有任何犯罪事实发生,在某个时刻,她甚至给梅斯发了短信,说,“我们都知道,你没有强奸我。”她并不真的想要一个说法,而是迫切地想要摆脱这件事情。“说真的,我一直希望我听说的这些事情都不是真的,我没有把自己卷进这么戏剧化的场景里,因为我知道,所有人都会来责怪我。”

现在网络上流传着若干种说法,有人说女孩是被骗去聚会的,有人说她被下了药,有人说她被“一帮”橄榄球队员反复轮奸,有人说他们一边取笑她一边往她身上撒尿,有人说这个小镇为了保护年轻的球员试图掩盖这场犯罪,有人说如果不是格达德的介入警方会将罪犯都无罪释放……但以上任何一种说法都不是真的。警方和检方想尽了办法,终于说服当事人提出指控,因为只有这样,警方才能够坚持查到底。然而,社交网络的快速传播,既帮助警方找到了足够的证据,又让案件变得更加复杂。

今年3月,梅斯和里奇蒙德接受了审判:尽管缺乏物证和数字证据,但依靠着目击证人的证词,里奇蒙德强奸罪名成立,被判在少年拘留所服刑一年;梅斯则犯下了强奸和散播儿童色情物这两项罪行,需要服刑两年,并且在未来20年内都必须登记为性犯罪者。等到八月份的时候,法庭还将决定里奇蒙德是否也需要登记。

迈克尔·诺迪亚诺也不好过。去年八月是他高中的最后一个暑假,九月份他就去到了俄亥俄州立大学开始大学生活,但在“匿名”组织重新发布了YouTube视频后,他的姓名和课程表都被公开,有人在脸书上开设了一个专页,名为“俄亥俄州立大学应该驱逐‘强奸党’成员迈克尔·诺迪亚诺”,而且收到了3000多个“赞”。诺迪亚诺随后选择了辍学。

至于本案的受害者,那个西弗吉尼亚女孩,对她来说,如今也很难说是一个好的结局。简·汉林认为,正是因为有格达德这样的博客作者还有社交网络的介入,受害者陷入了她本来可以避免的困境。正因为格达德,她的故事才流传到了全国,全球共有5亿人次看过了她被梅斯和里奇蒙德拎着双手双脚抬起来、头发垂在地上的照片。“换作是我,我根本不愿意任何人看到这样的照片。”然后,由于社交媒体并不遵循传统媒体对未成年受害者的保护原则,受害者的姓名也走漏了出去,也就是说,她在网络上的形象将永远跟她人生中最糟糕的时刻捆绑在一起。谁知道这会给她的人生造成什么样的问题呢?如果负责大学招生或者公司招聘的人想要在网上搜索一下她,输入名字以后,发现跳出来的都是这些内容,他们会因此放弃她吗?

“这个案子里没有赢家,”格达德也承认这一点,她说,“有些人跟我说,因为有了社交网络的介入,所以你不可能得到一场公正的审判。但别怪我,去怪那些把照片贴上网的孩子,还有疏于教养的父母吧。”

事实上,格达德依然没有放弃这个案子,“我不相信只有梅斯和里奇蒙德实施了强奸,”她说,她怀疑其中一个被豁免的孩子特别有嫌疑,“我希望能得到他的DNA,我现在已经在努力了。谁知道结果会不会令人震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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