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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寿乡”巴马:超载的方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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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笔_周鹏   广西巴马报道  摄影_卢慧明

8月下旬,广西巴马瑶族自治县的百魔屯时常笼罩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这个地处广西西北部群山深处的村落,一派青山绿水的世外桃源风光。

过去数年中,沿巴马县盘阳河两岸的百魔屯、巴盘屯、坡纳屯等众多偏僻村落,在中国被视为“长寿之乡”,这里拥有众多百岁老人,甚至连城市人群的通病高血压、高血脂等都没有,这被无数疾病缠身的城市居民视为疗养胜地。

成千上万的病人从各个城市远道而来,动辄居住数月甚至更长时间。而阶段性往返于城市和山村之间的特征,令他们有了一个形象的称谓——“候鸟人”。他们坚信这里的阳光、空气、泉水、绿色食品,会有助于控制乃至根除体内令人痛苦的疾病。

这些数量庞大的外地人的到来,令这片沉寂的土地正发生着令人担忧的变化。

交易来的好生活

钟尚枢坐在他那临河而建的尚福深圳人家养生公寓的办公室里,正忧心于这样一个问题:眼前优美的自然风光还能持续多久?

“我感觉危机已经到来,”想到正在发生着的变化,这位“候鸟人”脸上流露着勉强的微笑,他失望地说道:“这里跟四年前已经有很大不同了。”

62岁的钟尚枢戴着一副金丝眼镜,身材瘦削,说话时声音宏亮。他曾是深圳一名的五金建材和地产商人,生意场中的长年操劳让他一身是病,以至虚弱到连楼梯也爬不上去。

2009年7月,在朋友介绍下,他来到即将被旅游业改变的坡月村百魔屯。现在被“候鸟人”视为疗养胜地的百魔洞,正坐落在这个不到六十户人家的小村落里。当时,这里还是一处闭塞贫穷之地,雨天泥泞难行的土路两旁,是一排人畜混居、破旧低矮的土房。贫穷迫使青壮年村民常年在异乡打工谋生,村子里只有老人和幼童孤单的身影。

走进一户河边农家时,钟尚枢看到了一幕让他惊讶不已的情景:一位90多岁的老婆婆刚从农田里干活回来,红光满面地端着碗喝了几大口河里打来的水。

1990年第四次人口普查时,巴马县百岁以上的老人有69位。按国际界定每10万人中拥有百岁老人达25人的地区可定为世界级长寿之乡,巴马县的长寿老人比例已远超这一指标,达到了30.8人/10万人。

像许多经济落后而又拥有优美环境的内地县城一样,巴马地方政府从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就尝试开发当地旅游资源,但直到钟尚枢前来旅游之时,除了少量“候鸟人”形单影只的身影外,这里仍是默默无闻。

钟尚枢将他与百魔屯的相遇视为命运的垂青。这里宁静优美的自然风光令他赏心悦目,相信生活于此必能有助身体康复,而正处于萌芽阶段的旅游产业也让他嗅到了商机。

一番思考后,身体状况糟糕的钟尚枢作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在当地投资建一栋养生公寓,除了自己能常居于此,还能将多余的房屋用于出租乃至出售。

在承诺向每户人家提供十余万现金和一套三房一厅的公寓,并在28年后将建筑完整返还后,钟尚枢将百魔屯村民黄海根等四户人家的宅基地拿到手。对于漫长年月中挣扎于贫困之境的村民而言,这是令人无法拒绝的交易。

黄海根的父亲,73岁的黄尚新带着感恩之情说:“我们贫穷了很多年,是钟老板让我们过上了好的生活。”

被改变的村庄

与许多村民一样,黄海根的儿媳妇黄彩英也在公寓中获得了一份服务员的工作,每个月能挣到1500元工资。“这比以前在外地打工强多了。”35岁的黄彩英说,她现在能天天陪伴着女儿。

2011年上半年,钟尚枢的公寓建成开业了。这座占地约400平方米,有14层高的楼房位于百魔屯长约百米的“商业街”上,毗邻盘阳河畔,步行至百魔洞只需要几分钟。

令钟尚枢始料不及的是,当他的公寓一层层向上攀高时,外地投资者跟随着越来越多的“候鸟人”的足迹,也纷纷采用同样的合作模式在百魔屯里圈地建楼。

时至今日,百魔屯商业街两侧的老旧房屋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贴着瓷砖、造型雷同的公寓、宾馆。这些动辄十余层高的楼房密集成片,像城中村一样混乱无序地盘踞于盘阳河一侧。这些建筑是如此地突兀雷同,以至于受聘管理百魔洞风景区的经理尤庆辉满脸鄙夷地评价说,“这像什么东西!”他认为这些建筑与当地优美的山水格格不入,简直是“在玉器店里卖杂货”。

但每个月只要花上五六百元,外地人就能在这些楼房租到一间带厨房、卫生间的小房间。而花上一千多元,还能住进提供酒店式服务的沿河公寓里。

现在,百魔屯几乎所有村民的宅基地都已被这样的楼房取代。尽管没有合法产权,但这些通常悬挂着“养生公寓”之类名称的楼房,很大程度上已经成为投资者的商业地产项目——根据面积、景观、年限的不同,只要愿意花上几万至十几万的价钱,人们就能买到一套公寓20年乃至更长时间的使用权。

在尚福深圳人家养生公寓的电梯里,就张贴着一张印着钟尚枢电话号码的广告——“隆重推出长租豪华房”,这些房间的租期长达28年。钟尚枢透露,已经有超过60间房间被客人长租。

当地政府似乎曾有过限制这些与自然风景格格不入的建筑的计划,并在村里张贴出严禁城镇居民违法在农村购买、租赁土地的通告。但这样的管制似乎没什么约束力——百魔屯里几栋新的楼房正在加紧施工,装载着碎石、水泥的小型卡车不时在路中驶过,扬起阵阵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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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魔洞洞口外的一块平地成了“候鸟人”的免费健身场所,他们相信从洞穴里吹出的凉风能改善人体的健康状况

候鸟人

钟尚枢刚踏入百魔屯的时候,这里的居民只有200多人,而整个坡月村的居民也只有约2600人。四年后,这里的人口结构已彻底改变。坡月村主任黄英端估计,现在至少有五六成甚至更多的“候鸟人”长期居住在以坡月村、平安村为主的村落里。

2012年年初,身患肝癌的崔学东便放弃北京的事业,与妻子、女儿长期居住在平安村巴盘屯内。这个地势平坦的村落同样紧挨盘阳河,距离上游的百魔屯不过两公里之遥。

崔学东曾经在北京一家生产高速公路安全设施的公司担任总经理职务,2010年在医院检查出肝癌后,一度陷于悲观恐惧之中。

与钟尚枢一样,崔学东也是在朋友的建议下来到这个村子。住了一个多月后,他感觉自己肋间坠痛感明显减轻,而且体力比以往好了许多,这些令人欣喜的变化让他最终成了巴马庞大的“候鸟人”中的一员。

这是个特殊的人群:来自城市,年龄多在60岁左右,有比较稳定的经济来源,患有糖尿病、高血压、心脏病、肺病、中风乃至癌症之类的疾病。崔学东说,在他接触的候鸟人中,有一半以上患有各种癌症。

短短数年中,伴随着越来越多的赞誉,巴马成了一座带来希望的灯塔。被疾病摧残的人们有一个共同信念:在这处人间净土里长期生活,能改善自身病况,并获得长久健康。

许多人在此地感受到了自然的恩赐,他们乐于对外人讲述自己病情的可喜变化,类似糖尿病、高血压恢复正常,呼吸道疾病好转,乃至癌症病情显著缓解之类的故事比比皆是。

就在几个月前,钟尚枢还将他只有一岁大的孙女从深圳接到巴马。因为早产,这名有着一双大眼睛的女婴看上去身材瘦弱,但她在深圳时频繁出现的肺部感染,现在已经再未复发过了。

“候鸟人”过着单调的生活:只要没有烈日大雨,每天从早到晚,百魔洞洞口前的一片空地上,随时能见到他们载歌载舞的场景。百魔洞是一处雄奇幽深的石灰岩溶洞,洞内随处可见大小不一的清冽水潭。许多人相信从洞穴里吹出的凉风能改善人体的健康状况。

但旅游业的发展正在改变这个洞穴的原始面貌。这个当年门票只要5 元一张的山洞,现在游览一次需要耗资70元。有的“候鸟人”愿意花300元买张月卡,这样每天里能进洞锻炼。

但多数人舍不得花这个钱,洞口外一块平地成了他们的免费健身场所。他们成群结队地演奏并齐声高唱《英雄赞歌》、《南泥湾》之类的昔日歌曲;有的人则手捧iPad,热烈地跳着探戈之类的快节奏舞蹈,而山间丛林里,盘阳河河水中,总能见到攀爬、游泳者们不倦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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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居民在盘阳河边洗菜。随着来到的“候鸟人”和游客日益增多,这里的环境问题日趋严峻

超载的“方舟”

当地人常常对这些外来客人在运动上的执着举动颇感不解。“人们总是说这里的环境如何如何好。”黄尚新说。他不明白为何有那么外地人涌到了自己祖辈生活的这片土地上。

作为巴马县神奇自然环境的受惠者,崔学东已经决定未来就生活于此。他说,尽管并非人到病除,但在备受疾病折磨的“候鸟人”中,“至少有一半以上把巴马看作诺亚方舟”。

精明的生意人则尾随而至,他们修建更多的楼房,开设各种名目的健康讲座,提供从药物泡脚、中医按摩,到食疗在内的各种养生服务。无论钟尚枢还是崔学东,都已经不想离开这里了。

但在摆脱贫困、追求健康和获取利益驱使下,这艘“方舟”上的乘客已经严重超载了。

得天独厚的自然资源引来了密集的人群,而地方政府在早年的管理缺失,导致了巴马山村的无序发展,其恶果已经开始出现。

站在盘阳河的源头的草丛中,钟尚枢指着不远处在百魔洞外一段宽阔河道中游泳的人说道,“他们还不知道这里的水已经被污染了。”在他身旁,百魔屯去年年底建成的唯一一座生活污水处理站不知何时已停止运作,一股散发着臭味的浑浊污水正从一旁不停流入盘阳河,经过水中的“候鸟人”后,流向平安村之类的众多下游村子。

污水全部来自百魔屯里的酒店、公寓。当这些建筑应“候鸟人”之需雨后春笋般地拔地而起时,配套的环保措施却并未齐头跟上。如果不是钟尚枢提醒,黄英端至今还不知道那座投资90多万元兴建的污水处理站早已成为摆设。

“外地人来得太多太快了,我们还不知道怎么办,”被钟尚枢拉到污水处理站旁后,看着污水处理池内涌出的一摊摊污水,这位村主任懊恼地说,“这挺麻烦的。”

这位38岁的村主任过去从未想到“环境保护”这个时髦的词语,有朝一日会成为自己的烦恼之源。

不只在河岸边,让许多“候鸟人”心生敬畏之感的百魔洞也正在变质。为了方便流连于此的“候鸟人”和游客,洞内一年前修建了一处公共厕所,一位负责清洁的工作人员称,厕所下方用水泥浇筑的化粪池要很久才清理一次。他猜测,污水早晚会渗穿水泥,渗入地下水系统之中。钟尚枢说,他的一位教授朋友已经从百魔洞附近的河水中检测到了超标的大肠杆菌。

黄英端既感谢“候鸟人”带来的机遇,也对因新邻居们而生的“麻烦”备感无奈。而钟尚枢的公寓门前,至今仍然挂着一块写有“重大火灾隐患单位”的警示牌。

土客冲突

6月份的时候,“候鸟人”与巴马县间发生了一起从未有过的冲突。作为备受推崇的锻炼方式,在百魔洞外的盘阳河源头一带游泳、泡脚,已成为部分“候鸟人”和游客最喜爱的运动之一,而这最终遭到了下游居民的反对——盘阳河是他们的饮用水来源。

6月13日,在当地居民呼吁下,巴马县政府发布了禁止在盘阳河百魔洞口一带取水、游泳的告示。这“引起广大‘候鸟人’极大愤慨,认为涉嫌排斥外来养生者和歧视带病者”,作为“候鸟人”推选出的代表之一,崔学东当天便与另外两名代表致电当地政府官员,对其禁令表达了抗议。第二天,数十位“候鸟人”还联合起来,推开执法人员,强行闯入盘阳河打水、游泳。6月27日,当地政府在百魔洞景区一带河段旁架设起防护网,但一度被“候鸟人”推倒。

最终,在“候鸟人”的反抗下,政府禁令成了一纸空文。尽管崔学东放弃了下河游泳,但别的“候鸟人”依然日日在河中畅游。

这场冲突只是外来者与原住民之间爆发的一场少有的矛盾,在这之前,有一些看不见的情绪其实已然隐现。

巴盘屯一位开宾馆的女村民站在大门前说,她不喜欢一些“候鸟人”反客为主的姿态。“他们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城里人模样,抱怨这里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她面带不满地反问道,“既然不好,你还来干吗?”

崔学东认为,大多数“候鸟人”都“比较自我,自身健康是高于一切的问题”。他曾经在QQ群里组织过几次徒步健身运动,每次都有数十上百人参与,而当他号召进行捡垃圾的公益活动时,则应者寥寥。

有些当地居民还对“候鸟人”大量前来导致的物价上涨感到不满。而让黄英端最担忧的是,村民们正在失去祖祖辈辈留下的土地。据他统计,从2009年到现在,一家深圳公司在坡月村已经征收到了上千亩农田,这些土地未来将被建造成一片综合型养生度假基地。

仅从快马加鞭的征地速度就能看出,地方政府渴望引进这类动辄投资数十亿元,能快速改变山乡面貌的大型项目。巴马县政府官方网站上,诸多材料描述着旅游开发的美好前景,却面临环境正遭遇危机的灰色现实。与招商引资相比,保护环境似乎是个更艰巨的任务。

一家南京公司即将在巴马县西北部群山中修建一处大型养生项目。在这个规划面积近6平方公里的项目上,将出现五星级酒店、公寓群、商业街区。尽管项目的开工时间尚未明确,但这家公司的一位职员估计,项目中的公寓将在明年春节期间对外发售,“每平方米售价一万元左右。”

许多村民早已搬进明亮卫生的公寓,传统的生活方式已经彻底改变。他们也从此告别了土地,“我不知道这些变化是好是坏,”黄英端不安地说道,农民失去土地“就没有了根基。”身为村主任,他对这样的变化束手无策。

而作为“候鸟人”的一员,钟尚枢感觉百魔屯的空气质量已明显不如两三年前好了。现在,他不像刚到时那样放心大胆地去打泉水来泡茶,而是用净化过的瓶装水取而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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