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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伟棠:谣言与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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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伟棠 香港作家、诗人。曾出版诗集《野蛮夜歌》、《八尺雪意》等,文集《衣锦夜行》。

“谣”有两义,古代难分,《国语·晋语》有云:“辨妖祥于谣。”这里的谣,既指童谣,又指谣言。在古代,谣言常常以儿歌童谣的形式流传,貌似儿童语言游戏的荒唐歌谣,隐藏的往往是对时局的暗讽、对未来的预言,能让人辨别“妖祥”——实际上是辨别社会趋势。

这种传谣之歌,往往盛产于乱世。比如大家最耳熟能详的“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就在元末怨声载道的底层里传唱,同时还有“塔儿白,北人是主南是客。塔儿红,南人来做主人翁”这样的歌谣,现在我们看起来简直像象征主义诗歌一样隐晦,可是当时老百姓心领意会,因为这些所谓预言都有现实的怨怼所归。古统治者视为谣言的,对于老百姓往往就是证言、预言。

古代的统治者也有清心明目的,知道童谣之谣不能等闲待之,那既不是迷信,也不是游戏。关于“谣”的积极意义,《左传·庄公五年》杜预注云:“童龀之子……其言或中或否,博览之士,能惧思之人,兼而志之,以为鉴戒,以为将来之验,有益于世教。”其实就是说不要轻视谣言,而应该以谣言为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当然,谣总是不好的,所以古之“造谣”者才借童子之口传之,以期不罪。假如不希望谣言满天飞,最好还是鼓励讲真话,以各种形式讲真话,真诚面对讲真话的人,不要做穿新衣的皇帝,否则你的裸体还是会被编成各种童谣,被“谣传”。

什么是真话?真话可以怎么说?有时真话还真得用虚构的方式说。我想起了乔治·奥威尔,他对现代人类最伟大的贡献,是写了比真实更真实的虚构小说《一九八四》。小说里,在时间可近可远的“未来”某日,温斯顿在日记写下:“自由就是可以说二加二等于四。此理既立,余者亦然。”

这就是说真话的勇气、说真话的价值,即使是没有经历过“一九八四”的人,也能感到这种自由之不易,由官方话语、主流传媒和大众舆论交织左右着的现代社会价值取向,就和传说中狂泉之国一样,当它们都要你“说二加二等于五”的时候,你是否有勇气坚持“二加二等于四”?

我想起几年前在香港看的一部戏剧《神神化化正小丑》,剧中,政府宣布公共场合不准讲真话条例,违者将被判监甚至死刑;只有小丑不在此限,因为小丑讲的话没有人会相信——他的真话就是假话社会里的童谣,装疯扮傻却入木三分。那是一个向小丑预言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意大利演员达里奥·福致敬的作品,在荒诞剧中看到的其实就是香港的现实:一对底层夫妇挣扎求存,腹中空空周身酸痛,却不断要去托住舞台布景中那个不知为何而塌的“市”——他们被迫遵从的就是权贵虚构的一种“二加二等于五”的逻辑,只要服从此逻辑你才可以在这严密的逆淘汰社会中苟活,你一边卖命供楼,一边成为剥削者的共谋,你必须一起说那个“托市”的谎言,你的身家才不会贬值。

直到一个说真话的小丑出现,他滔滔不绝道出的,正是真相,当他把小丑鼻子传给认命的小市民夫妇,他们竟然也敢大声地喊出种种早已压抑于心的真话:关于最低工资、关于贫富悬殊、关于歧视、关于政策倾斜、关于忽略……他们不再理会、甚至嘲笑收音机里不断传达的“最高指示”:“今日全港市民只许用单脚跳”……民众觉醒后,自然能分辨哪些是真正的谣言。

说真话是有代价的,戏剧中的贫贱夫妇因为坚持真话而被排挤出了本城的生存链条,到最后也不能坚持,只好接受“派糖”充饥,再投身托市命运中去。小丑绝望而死——就像达里奥·福许多作品中的死亡一样。小丑所说的真话里,最令人难以接受的莫过于他反复唱的歌谣:“祝你死亡快乐,Happy dead to my heart……”

笑话里说:“地狱肯定快乐,因为死去的人没有一个返回人间”,这又近乎一首黑色的童谣,说的其实是人间的不快乐。谣传地狱好于人间,那是多么可恶啊,但是如果你真去逮捕唱这首歌的小丑,你就是在自证他的谣言了。“自由就是可以说二加二等于四。”如果你允许人人都有说“二加二等于四”的自由,谁还去相信“二加二等于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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