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强、龚晓明和朱岩(从左至右)三个医生都先后离开了自己原来执业的医院。摄影_孙炯 小武
记者_孙炯 实习记者_蒋晨悦 上海报道
6月初,上海大夫张强给协和医院女医师于莺送去短信:祝贺上岸。张强将医生脱离体制、自由执业表述为“上岸”,而非“下海”。少顷,于莺回复俩字:嗯哼!
那一天,于莺在新浪微博告示裸辞,平台上,她有200余万粉丝。
“于莺继续待在协和,才是意外。”张强评论说,“临床技能优秀、为人正直的医生,在体制外更容易获得该有的尊重。”
“我等不及了”
拥有200余万粉丝的“急诊室女超人”于莺6月初在微博上宣布辞职。摄影_刘浚
早在2012年底,张强就离开公立三甲医院,放手职衔、编制,求索新路。出走的动力亦源于求医经历。2012年2月,张强次子出生,建档在公立医院,院方要求大龄产妇剖腹产。转私立医院,却平安顺产,母子都没有恐惧。张强由此对私立医院的技术与理念刮目相看。
而彼时,公立医院扩张势头正健,张强看来,医改的方向该由社区医院切入,重症病患才转诊三甲医院。“三甲扩张,员工工作量大增,医疗质量却跟不上趟。”
也是2012年,医患纠纷酿成的恶性事件频见报端。“这都说明体制改革需要漫长时间。”张强说,“我等不及了。”
这以前,他已凭静脉曲张、静脉血栓领域的治疗技术立身,组建过三家公立医院的血管外科。他坦言,公立医院有资源,有行政职务与学术任职,且作为主任医师收入不菲。
“上岸”换得什么,张强认定是自由,可以做纯粹的医生。“所谓自由,不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是,你可以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
于莺也倦怠了临床以外的事务。“不和科研考核大夫的评判体系玩了。”她说,“我玩不过。”
制度性松绑始于2009年,卫生部下发《关于医师多点执业有关问题的通知》,一定资质的医师可同时选择三处执业点,自由医生成为可能。此后,多点执业在北京、上海、深圳试点,但由于限制甚多,尝试的医生还在少数。2013年,《深圳市医师多点自由执业实施细则》上报广东省卫生厅批示,更意图放宽申请医师的资质限制、执业地点的数量限制,以及解除第一执业点医疗机构对医生的管制。
在广东省卫生厅主管医改的副厅长廖新波批示“同意试点”后,深圳市政府派人撤回方案,再无下文。
深圳的压力,据报道来自国家卫生计生委员。反对意见,集中在多点执业“无须再经过医疗机构批准”上,理由是“不方便医院对医生进行管理”。
廖新波事后委婉发声:改革并不会停止,而是会不断修正,以更实际的方式去推进。
在上海,除了释放各种医改信号以外,由社会资本筹建的两个医疗园区——上海国际医学中心和上海新虹桥国际医学中心即将面世,这意味着敢试的医生会有更多的执业点选择。
还要求职
张强离开公立三甲医院,成为一名“自由医生”
最先向张强伸出橄榄枝的是上海沃德医疗中心,张的次子便是在这家医院产科顺产出世。
“与沃德签约是平等关系,不再是上下级”,张强不领薪水,收入是分成。他能共享中心的平台、手术室、护士队伍,但自有一支“血管团队”,包括秘书。
离开公立医院时,200来台静脉曲张手术排队候着张强。四分之一的患者追到沃德中心,面对收费翻番,见张强时却讲:医院不说明你的去向,上网查到你在这儿。
张一面感慨“医生最终靠技术生存,而非单位”,一面总结,自由执业医生对美誉的爱惜,恰是公立医院医生缺乏的内在动力,“三甲医院总不缺病人”。
沃德中心将张强的门诊挂号费定为1300元,他自认由体制出来,能体恤病人不易,调价至500元,比公立医院的特需门诊贵200。但诊断时间延长了,至少20分钟,每天看7至9个门诊病人。手术与门诊的流转安排,由精益管理专家计算得出。
相比张强的风顺,敲完离职章,喝罢离别酒的于莺转回微博说话:我还要求职啊!
微博大V的风光之下,不是没有私立医院抛绣球,但于莺存疑,私立医院许是看中她的人气,并不理会她一心试水 “全科医疗、健康管理、家庭管理” 的念想。“倘若有一天,新浪微博突然没了,我就是个有点想法的普通大夫,他们还会要我吗?”
于是,于莺仍在路上,只是求职路渐变成创业路。她谢绝了医院邀约,谋划自立。她由北京、上海考察至深圳、长沙,再赴台湾,最终向往的是非营利性医疗机构的典范——美国梅奥诊所。不同于中国大陆公立医院绝对主导的现状,西方与港台的私人诊所,占医疗市场的半壁之多。
但开诊所不易,医生张子谦提醒她:“香港医生都不敢来内地开诊所。”张子谦同样是自由执业的倡导者,他鼓励香港医生在广州办诊所,港医却摊手:不想羊入虎口。申办一间诊所,需通过卫生局、发改委、环保、规划,乃至公安、消防的冗长审批,在香港,只消凭医师执照交两千元办商业登记。
“民办非营利医疗的困境,也是我目前遇到的困境。”于莺在微博记录进程。非营利模式不是指诊所不赚钱,而是利润不用于股东分红,只投入诊所自身发展。而这模式,却不讨投资人或地方政府喜欢。
四条门槛
朱岩在2012年7月离开协和医院,南下深圳开办卓正诊所。摄影_小武
张强归纳过 “上岸”医生的四条门槛:首先得热爱医疗事业,执着,不会在公立医院待着不舒心便改行;其次是临床能力过硬,能接受市场考验,否则会面临口碑问题与医疗纠纷;再者是综合能力,包括整合资源、选平台、开展项目、运营自媒体、塑造品牌的能力;最后是内心务必强大,能扛住市场压力,也能扛住被一些同行边缘化。
不同于传统名医,这些离开体制的新派医生个性鲜明。相比张强医术精湛、熟稔整合资源,于莺将自媒体经营得有声有色,已经走在他们前面的于莺的旧同事、曾经协和医院的主治医师获得了投资,却没有改变最初的为医情怀。
朱岩回忆,10年前,他与于莺在急诊科轮转,他的桌向前靠门,于的桌往后贴墙。“我喝水如厕都不能,于莺却悠闲嘬咖啡。”后来知晓秘密,每回病人步入诊室,于莺都指向埋头看病的朱。
现时,朱岩嬉笑着向于莺发问:“如今我们离开了体制,如果都在卓正诊所出诊,你还会把病人推给我吗?”
2012年7月,朱岩离开协和,南下深圳开办卓正诊所。合伙人张志远拉来天使投资,施翼负责商业运作,朱守着本业,是医疗运营总监。
诊所是建在写字楼里的连锁店,“380元包药”模式是特色,在儿科、内科、妇科施行。包药指包括医生诊费、3日量常用药费、诊所内的基本检查费。“药物及检查由医生据病情定。”朱岩说,“医生不再有过度医疗的动力。”
拟招聘启事,也有朱岩的为医情怀寄予其中:“如果你厌恶收受医药回扣、病人红包,坚持道德底线,但是希望医生的价值能够被社会认可,希望过上应有的富足生活,加入卓正医疗,它代表一种不同的行医生活方式。”
“上岸”三个季度,张强照例写上岸笔记。第一季,他谈论得失,少了晋升压力,他没有远离科研;失掉了药商赞助,但增收可以支持他自费赴海外交流。第二季,他瘦了8斤,因为有更多时间照料小儿。第三季,他收获北京和睦家医院邀请,将尝试在私立医院建立高水准的静脉血栓栓塞症治疗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