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_洪鹄
爱丽丝·门罗
加拿大女作家。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以短篇小说闻名全球,入选美国《时代周刊》“世界100名最有影响力的人物”。她将总督奖、吉勒奖、英联邦作家奖以及全美书评人协会奖等收入囊中。被誉为 “当代最伟大的短篇小说家”。
主妇气息
如果不是诺贝尔文学奖的打扰,爱丽丝·门罗和她生活的小镇安大略省克林顿镇本该就这样清静下去。直到10月10日瑞典文学院宣布,他们要把今年的文学奖颁给这位加拿大女人—是的,是爱丽丝·门罗,而不是更著名的玛格丽特·阿特伍德或者其他什么人。几乎是第一次,诺贝尔文学奖愿向一名只写作短篇小说的作家致敬,承认她在刻画人物心理方面的高度准确性,以及“以精致的方式讲述了故事”的现实主义大师之风。
文学和出版界之外的人们习惯用 “爆冷”来形容任何一个不在他们视野范围内的作家的胜利。而事实上,爱丽丝·门罗尽管从未在大众读者间炙手可热,却也早已是世界文坛里的扛鼎人物。2009年她获得了布克奖—英语文学最重要的奖项之一,被认为是诺奖的风向标。就算在去年押中莫言的英国博彩公司Ladbrokes每年开出的诺奖赔率榜里,门罗也连续多年保持在前五名的位置。“在国外,人们把她比作现代的、西方的契诃夫”,翻译家李文俊告诉记者,他翻译了迄今为止门罗在中国出版的唯一一本小说译本《逃离》。
比起在大众中的受欢迎程度,爱丽丝·门罗可能更是那种符合作家们期待的作家。她的故事—毫无例外全部发生在加拿大的小镇上,主角都是女性,从年轻到年老,像这世界上的大多数人一样生活在平凡压抑之中。期待畅快剧情和俏皮转折的读者看门罗的小说注定会失望良多,她的小说属于另一种,那种来源于她 “把看似不那么文学的‘轶事’转化成艺术,聚焦于庸琐村镇环境里人的生活,却能把如此本土的、地方性的故事注入魔力”(乔伊斯·卡罗尔·奥茨语)的天赋的小说。
有趣的是,爱丽丝·门罗本人并不喜爱人们对她作品“本土气息”的推崇。在大部分作家眼里,人—以及万事万物的奥妙是普遍的,他们只是借用恰好生活在他们眼前的这群人来承载这些奥妙而已。但门罗却十分乐意承认(或者是自嘲)自己作品中的“主妇气息”,有个男作家曾经告诉她,她写的是好故事,是男人们看了后完全不会有跟她(或者书中女主角)上床想法的好故事。“没人邀请你”,门罗回应。她的小说里有时会出现男作家的角色,通常都是自命不凡的,还喜欢利用他人,还会被亲戚追着问“你为什么还不出名”。那么如果是女作家呢?“人们总是想说,你为什么不能长得更好看一点?”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加拿大另一名小说女王曾经写道:通过门罗的小说,索维斯托的休伦县和福克纳笔下的约克纳帕塔法县一样,成为了一片创造传奇的土地。她用“深度解剖”来形容门罗的笔触:强迫症般的推敲、考古般的发掘,精确细节化的回溯。“对人性乱象的迷恋、鄙夷和复仇般的‘翻牌’,对性之秘密的诉说,对已消失苦难的怀念,所有这些,如何才能搅拌在一起说出来?”她们相识于1969年,阿特伍德30岁,门罗38岁,两个刚获得加拿大总督文学奖—相当于加拿大的普利策奖的家庭主妇结下了友谊。没有人比阿特伍德更加了解,在门罗所处的时空—二战后的加拿大安大略省西南,文学的空气有多稀薄。“某种程度上说,我们写短篇,是因为在加拿大出版长篇小说太难了。”
现在呢?爱丽丝·门罗为加拿大赢来了第一个诺贝尔文学奖。玛格丽特·阿特伍德说,这会让加拿大人激动,会让爱丽丝有些狼狈。“也许她已经藏到了衣柜里。”
绝望的竞赛
爱丽丝·门罗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安大略省西南。她老家的小镇叫温格姆,现在她和第二任丈夫住在另一个叫克林顿的镇子,两者相距很近。1931年,她出生在一户姓赖德劳(Laidlaw)的人家,父亲经营着一座摇摇欲坠的小农场,饲养着狐狸和貂,母亲则是小学教师。因为家境清贫,门罗是靠着奖学金念到了西安大略大学的大二的,之后便辍学了—因为结婚,也因为钱用完了。很多年后在接受《巴黎评论》的采访时她回忆:“我从十岁就开始承担很多的家务,大学两年是我一辈子唯一不用做家务的日子,一段小假期,一段美好的时光。”
在上世纪50年代的加拿大,女人因为婚姻而辍学并不鲜见。大学里门罗遇上了她的第一任丈夫詹姆·门罗,两人在他22岁、她20岁那年,就迅速结为了夫妻。结婚是件大事,也是巨大的冒险。还有搬家—这事就足够令两个年轻人兴奋不已了。他们搬到了温哥华,他们能力所及加拿大境内最远的地方。让后来的门罗津津乐道的是两个年轻人建立生活的能力:他们考虑买房子,生孩子,结果一年内他们就做到了。“我们居然在短时间里建立起了非常适当的中产阶级生活。”
直到37岁,门罗才出版了她第一部小说集《快乐影子之舞》。她回忆从二十岁到近四十岁的主妇生活,如何忙里偷闲地创作,尤其是抓紧孩子们午睡的时间。“他们从下午一点睡到三点,足够我写出好多东西了。不怎么好,不过,我还挺多产的。”她对自己有严格的要求:每天写几个小时,写多少页,甚至质量是无所谓的,数目却是一定要完成的。“如果知道明天没有时间,我会提前一天写完。”同时她每天运动,步行5公里,“不因为任何意外而中断”。最多的时候她要照顾四个孩子,即便在还没有洗衣机之类家电的时代,她也不觉得时间是个问题。“事实上,人只要能控制自己的生活,就总能找到时间。”
但是多年后回忆起来,爱丽丝·门罗承认,那确实是“一种绝望,绝望的竞赛”。在《巴黎评论》的那次长篇采访中,她坦言第一次婚姻对她的意义—她当时像个维多利亚时代的女孩子,结婚压力那么大,所有人都在烦你,于是你想,好吧,赶紧结了,这个问题就解决了。然后,“我就能成为一个独立的人,我的人生才算真正开始。”某种程度上,“我结婚就是为了写作,为了能够安顿下来,让注意力集中在重要的事情上。”她回忆起大女儿两岁时,有一次走到桌子前,而她正在打字,于是她用一只手把女儿赶开,而另一只手还在打。“那时候我的野心比现在多得多。我现在传统得多。有时我想起那个年轻女人—她真是冷酷啊。”
尽管如此,三十岁之前,门罗没有写出过太多让自己满意的作品。“我在小说里写了很多的老处女”,她自嘲地回忆,“尽管我早早结婚,有时我想,我心里可能就住了一个老处女。”有时她反省自己,是否会因为早年的贫穷,而对现在所处的阶层抱有太多的敌意?在她的一篇小说《女孩和女人的生活》里,她写了一对母女,保持着一触即发的紧张关系,从乡下试图搬去城里生活。小时候,当爱丽丝·门罗她们家还在乡下养狐狸时,她的姨妈就住在城里,过着那种会邀请女士们来参加午餐聚会的生活。有一年母亲带着门罗,搬到城里,试图融入那个圈子,但是她们失败了。她的第一任丈夫詹姆来自多伦多附近的一个城市,生在富裕的中产阶层地区,当地所有的男人都在多伦多上班,而且是专业人士。“我们认识的时候,他们的思维方式对我来说有趣得要命。但我猜,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对那个阶层有太多的敌意,以至于没能更了解他们。”她可能有些左倾,沉浸于美国南部作家的作品—弗兰纳里·奥康纳、卡森·麦卡勒斯,她们和她一样,心永远锁在荒唐的小镇上,写着乡下人,写着那种和世界的主流节奏格格不入的奇怪而边缘化的生活。
完美的简单
追寻爱丽丝·门罗写作的真正开端是件有趣的事情。它和她的现任丈夫、地理学家格里·弗兰密林有关。爱丽丝·门罗曾对《巴黎评论》的记者珍妮·麦克克鲁奇讲述这个故事:
“我大学时代就认识格里了。他是高年级生,我是新生,他是二战后的退伍军人,我们之间有七岁的差距,那时候我十八岁,极度迷恋他。不过他没有注意到我。他那时候注意的是另外一些人。那个大学很小,所以你会认识每个人,格里当时属于一个我们称为“波西米亚人”的小团体,他们给文学杂志写诗什么的,他们是危险的,醉酒,还闹事。我写第一篇小说时,计划的一部分就是—我可以把手稿拿给他看了,然后我们聊天,他会爱上我,事情会这样开始。结果我把手稿给他的时候,他说,‘约翰·卡尔恩是编辑,他在走廊那头’,就完了。那是我们唯一的一次交往。”
他们再续前缘是二十年后的事情,中间格里给门罗写过一封信,是门罗收到的第一封粉丝来信,“通篇在谈我的小说,但完全没有说到我。”门罗对这封信没有做任何回应,她大概希望保有更多幻想。再后来,她搬回了安大略的克林顿,回到小镇—她熟悉的地方。而他在广播里听到她的声音,他们终于开始约会了。
现在,爱丽丝·门罗和她的丈夫住在克林顿镇上格里母亲留下的房子里,他们感到再也不需要离开了。弗吉尼亚·伍尔夫说过写作的女人需要一间自己的屋子,门罗却不这么看。她写过一个叫《办公室》的短篇:一个女人为了写作租了间屋子,结果被房东不停地干扰。她自己在澳大利亚昆士兰担任过驻校作家,对方配了一间面朝大海的时髦办公室给她,“我有大把的时间在那里,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她需要的就是一座安大略的小镇。比如这里,克林顿。镇上有座小图书馆,但不太像样,像样一点的在五十公里外的另一座镇上。但门罗明白,这里的风景对于她而言太过重要,她的写作是根植于此的。“我无法以同样的感情再拥有其他任何一片风景,一个乡村,一个湖泊或是一个小镇。我现在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我永远不会离开了。”
只要生活在安大略—爱丽丝·门罗坦言,她就不会遇到寻找素材方面的麻烦。“我等着它们出现,”她说,“它们总会出现的,如何去处理汹涌而来的题材才是我的问题。”
爱丽丝·门罗对她的写作兼具着敬畏和自信。“某种程度上,我的自信源自我的愚钝,还因为,我离主流文学那么远。”她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没有意识到女人不像男人那样容易成为作家,对阶层较低的人来说更是如此。如果你生活在一个小镇,在那里,连个真正的读书人都遇不到—你为了要写下去,必须认定自己拥有罕见的天赋。而她的敬畏存在于她的简单里:一种完美的简单,是经过了很多年的反复打磨才能掌握的简单。
“她让角色超越时间,读者意识不到时间流逝,事情已经过去了,角色也被改变了。”英国作家朱利安·巴恩斯评价门罗:这是她罕见的能力和神秘的天赋。他也曾尝试像她这样写一次,毫不意外地失败了,“我很高兴,因为没有人可以像了不起的爱丽丝·门罗这样写作。”
(部分资料引自《巴黎评论》对门罗的访谈,采访者珍妮·麦克克鲁奇、莫娜·辛普森,翻译梁彦。感谢九久读书人公司提供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