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原 专栏作家,现居湖南。
某天,我在大学Q群里看到了一句话:人生最大的悲哀,不是站在广场却看不到城楼上的毛主席,而是打开钱包却看不到毛主席。
这句话呼啸而来时,我正陷于遮天蔽日的雾霾中。每天驾车在宛如仙境的长街穿梭,我在琢磨那些巨幅户外广告的品牌是否应该索赔,因为这种鬼天气没人能看清商标,而那些买豪车耍酷的人只怕也会涌起淡淡的惆怅—浓雾扑面,人人都像得了白内障,谁还能看清你的车是奥迪还是奥拓、捷豹还是猎豹?电视上看到哈尔滨的大雾,更是夸张,学校直接停课,估计劫匪都不用戴面罩就可以抢运钞车了,反正一米开外只有黑影。
无钱果腹,这是人生最大的苦痛,想必所有经历过饥饿年代的人都会同意这个观点。但人活在世间,不当饿死鬼似乎不应成为最高目标。去年夏天我忽然发现天空骤然变得澄澈了许多,当时感慨地想,如果蓝天白云和青山绿水能够重来,我宁愿忍受经济衰退的苦痛,宁愿收入少一大截,就当花钱买一个心旷神怡的生存环境。而今时今日,我才发现最大之痛是:收入没增加,物价在上涨,存款在贬值,税赋要增加,而中国大地的雾霾却越来越严重了,亦即是说,钱包里的主席和城楼上的主席已经携手远去,而我们,都是策马直扑延安却扑了个空的胡宗南。
随着时空的迁移和心境的变异,我们的痛点经常在转移。有回我喝骨头汤时忆起了往事:小时候,母亲所在的学校养了几头大猪,过年时宰杀分给教师,几十垛肥肉如女神般娉娉婷婷地卧在案板上,等待着婆家。每垛肥肉边照例有骨头和下水拱卫,去得早的老师定是选肥肉最多的,眉眼里的幸福简直喷薄而出,去得晚的老师只好选骨头和下水多的那份,扭头就黑下了脸,如丧考妣地骂自家的跟屁小孩拖了后腿。那个年代,吃肉即富贵,吃骨头是贱命,哪像现如今,排骨和猪下水比肉贵多了。
人终究是一种得陇望蜀、见异思迁的动物,总在惦记着得不到的物事,并且为此痛苦。某次我参加某系统的会议,他们想多推些本行业的典型,我说:出名毫无意义,当大众遗忘你们的时候,才是你们工作最成功之处;你想起医生必是有恙之时,你惦起消防员必已火光冲天,你念叨交警必是马路水泄不通;老子曾曰:最好的政府是人们感觉不到的政府。
我初入新闻行当的时候,最痛苦的是不知如何才能出名。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忽然成了新闻的主角,那时才觉悟出名是最悲催的一件事。时至今日,我依然认定,当新闻人成为新闻的主角,那一定是大祸临头了。
每个人的痛苦指数,与他自己对幸福的定义有关。孩童最痛苦的是玩具被抢走,青年最痛苦的是失恋,这些在中年人眼里都不算个事,因为无数玩具可以用钱买到,许多爱情也可以用钱买到,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问题。及至中年,健康渐渐出了问题,花再多钱都不可能康复如初,待到苟延残喘的暮年,死神更不是能用金钱行贿的。所以说,当鲜衣怒马的人生忽然闯入一个不能返头的死胡同,才是最甚之痛。
有导演在微博上说:饭局上聊天,居然席间十多个朋友全都办好或正在办移民手续,除了他自己。我们现世最常见的便是这种痛:有心无力。正如李莲英碰上赛金花,弥留老人中了六合彩,捆在椅子的美食家眼睁睁看着满汉全席鱼贯而过,那都是近在咫尺却不能触摸的幸福呵。每次我接到大洋彼岸的旧人邮件,我那苍老的心房都会被强拆一次,只能默默地训诫自己:贫贱,不能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