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石林 文史学者,现居深圳。
南北朝时,北齐皇帝高欢非常讨厌自己的姐夫、冀州刺史尉景,原因是这个身为部级干部的皇亲非常贪财。但凡官员一起贪婪之心,必然营私舞弊。尉景甚至制造了一个让数百无辜百姓集体死伤的严重暴力事件。高欢恨死尉景了,这个人要不是自己的姐夫,早就杀他八百回了。
有一次,高欢召一些部级干部回朝开会。当时有一个优伶,是高欢非常喜欢的国家一级演员,名字很怪,叫“石懂桶”。当着众大臣的面,石懂桶一个箭步跨到冀州刺史尉景的跟前,动作勇猛而麻利地将皇帝姐夫的衣服给扒光了,边扒还边说:你既然能剥百姓的衣服,以尊贵之身份而不知廉耻,贪图小利而使天下百姓的怨恨尽归皇帝,那小人就能剥你的衣服!没错儿!就是要羞辱你这个皇亲。
高欢看见自己的姐夫非常狼狈的样子,很解气。当场做了一场关于廉政建设的重要讲话。而石懂桶这个伶人,至此一剥成名,成为天下闻名的优伶,并且进入了史书。
按照当时的标准,石懂桶爱国,不过他不是空喊口号,以谄媚阿谀、逢迎惯纵皇帝的丑恶嗜好而赢得皇帝宠幸的那种谀优,而是一个仗义执言,能以卑贱的身份,行为有益于国家的人格高尚的谏优。
五代后唐庄宗李存勖,是个非常喜爱文艺的皇帝,这个人长相英俊,也果敢勇猛,打仗也厉害,但是,内心太丰富,太喜欢文艺,他常常在凶猛地征伐敌人的酣战中,一看见敌人队伍中的艺人向他求救,那坚冰似的心就会立刻化成水儿。还在战争的紧急关头,他能火线给伶人当场封官,而那些跟着他冲锋陷阵、血染征袍的武将却得不到这样的好处。
李存勖特别爱玩儿,蓄养了大批文艺工作者,成天跟这些人厮混在一起。这些伶人个个身怀绝技、色艺俱佳、机警伶俐、口蜜会说,他们说爱皇帝就是爱国,我们都是爱国的优伶。朝中有大臣进谏,说这样不行,会出事儿的。可是伶人因为掌握了许多实权,连大臣的任免升降都能主宰。
在这些伶人中,有一个伶人名叫镜新磨,跟其他伶人恰恰不一样,他常常利用自己的身份,仗着皇帝喜欢,给皇帝提意见。有一次,李存勖带着警卫和很多艺人到郊外打猎,人欢马叫地踩踏了中牟县百姓的麦田。中牟县令不干了,拦住皇帝的马就提意见,非要让皇帝赔偿百姓的青苗不可。爱玩儿的李存勖正在兴头上,被扫兴,非常生气,他让人把中牟县令放了,然后把他当作一个猎物追杀。
镜新磨飞马将中牟县令抓了回来,让他跪在皇帝面前,并字正腔圆地用那种韵白训斥:啊呀呀!你这个无知大胆的小县令,你应该让百姓把嘴都用绳子缝起来,别吃饭,让田园荒芜,长满青草,供皇帝游猎!你成天想着让百姓耕种收获,为国家纳粮交赋税,但是,却大扫皇帝的游兴,你很不爱国!罪该万死!
李存勖听了,哈哈大笑,骂镜新磨:你这个猴儿崽子。遂放了中牟县令,并且赔偿了游猎造成的损失。
当李存勖在强敌围困的情况下,平日饱受他宠爱的谀优们却一起反水,将他围困射杀。反而是经常给他提意见的、常常说一些让他不高兴的话的镜新磨,甘冒矢石,一直陪伴他到死,并且将李存勖最喜爱的各种乐器点燃,火葬了这位因贪图逸乐而亡国丧身的皇帝。
伶人在过去,身份卑贱,惟仰人鼻息以存,人格得不到伸张,于是想尽办法获得某种心理上的补偿,钻营投机、见风使舵、阿谀谄媚、逢迎煽惑以取宠固位。但还有另外一种伶人,虽不是士大夫,却能以士大夫为楷模,利用身份的便利,做士大夫做不了的事。
但世间还是谀优多而谏优少。因此韩非子说,周成王喜欢跟优伶玩儿,很能满足他的娱乐,但是,却从不与优伶说一句有关国家政事的话,而是与君子断事,是以周朝兴旺;而鲁国的权臣季孙氏养了很多读书人,却不喜欢跟士大夫断事,反而跟优伶商量国家政务,所以鲁国很快就衰败了。
管子治齐,帮助齐桓公革除前代齐襄公留下的弊病——“优笑在前,贤才在后,是以国家不日引,不月长。”在管子看来,倡优议论国事而国君还去听信,是国家的灾难,因为谀优总想利用国家的某种欠缺和危机,以爱国的名义钻取自己的机会,“国适有患,则倡优侏儒起而议国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