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莺,协和医院急诊科主治医师,微博红人
记者_ 李岩 北京报道 摄影 _ 刘浚
顾忌
粉丝数量接近30万时,于莺开始考虑关掉自己的微博。
“评论太多了,搞得我焦头烂额。说实话上个星期我就想关。”
“上个星期”横跨了11月底至12月初,距离她开通“急诊科女超人于莺”的微博账号尚不足两个月。这期间发布的500条微博,除了自说自话的个人生活点滴外,大多是这个急诊科主治医师在北京协和医院的工作轶事。
最开始的几条,跟进评论还停留在个位数,回复者多是熟人。有天她漫不经心地打开个人首页,一个用户名和头像都跟她一模一样的账号出现在右边栏的“人气用户推荐”中,点开一看却是自己。
她用类似说相声的笔调讲述医院里那点事,不料竟一夜之间蹿红网络。
“内科大夫出急诊,最怵就是肚子疼。隔着肚皮,谁也看不见哪里出问题。说疼就疼,一眨眼貌似又不疼。说拉稀就拉稀,说不拉屎,干脆连个屁都不放。有时就是一泡屎闹的!育龄女性需警惕宫外孕,老年人需考虑心梗,高血压的需留神动脉夹层,小孩需思考肠套叠……患者只要肚子疼,大夫就开始头疼……”
12月6日上午,于莺在协和医院地下一层的医生休息室里对我点开这条前晚发出的微博,想在几百个评论中找出一位来者不善的家伙,回复的大意是医生不该像你这样,少做网络红人吧。
“我已经不看了。粉丝到了一定数量,各种各样的攻击就都来了,你一看就影响心情,所以我压根就不看。”她边说边在评论区中不停点击“下一页”,终究没能找到,评论太多了。
粉丝也太多了。哪怕什么也不干,只是用鼠标以最快速度不停地刷新页面,每次看到的粉丝数也都不一样。那个六位数就像被动了手脚的出租车计价器,不由分说,野心勃勃地跳着表。在沟通便捷的网络世界里,陌生人蜂拥而来,主动关注这个普通人,她的粉丝里还有姚晨,有薛蛮子,有郝海东。
9点45分,于莺晃晃鼠标,唤醒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屏幕右上角显示,就在刚才查房的工夫,她的微博一共接收了360条评论、919个新粉丝、1条私信、625个@和1条新邀请。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点开,回复,关闭,看起来心不在焉。两个女同事在旁边插科打诨,她会挑选有兴趣的话题加入,聊完又看微博。
这是她的休息时间,但“就算我半夜12点发微博,别人都会说,你上夜班的时候怎么还能发微博呢。干任何事情都有人挑错。”
粉丝猛增,赞美和攻击也同步暴涨。她对后者明显还缺乏适应,唯一能做的是规定自己从12月5日开始,每天早上8点到下午5点不发微博。
5日之前发生了什么,她轻描淡写,“有人提醒我别在上班的时间发微博”。被谁提醒,她不愿说。
“我以前的生活很好,但现在我说什么写什么都得顾忌到我有这么多粉丝,我不能引发负面作用。我现在最大的变化,第一个,脾气暴躁了,因为你们现在开始占用我的时间,你们每天来问我同样的问题。我查房的时候不停地说话,把该说的话全说完了,只有回到办公室回到家才可以安静一点。但最近这段时间媒体不停地来,我就不停地说话,你说我能不烦么,你们有没有考虑到我个人的感受,我每天都在接待你们。我想写微博的时候有人在背后盯着我,我想下班的时候你们记者跟我说要采访,甚至昨天晚上11点40分我们全家都睡着了,还有记者给我打电话,我能在电话里破口大骂么,不能啊!”
地下一层的休息室没有暖气。于莺还觉得热,她打开空调,调到23摄氏度,制冷。女超人的微博走红后,她第一次接受媒体采访是在11月27日,9天之后,她已不胜其烦。
网民们无从体察超人的情绪波动,他们以关注、评论和转发的方式,狂烈热爱着微博里那个乐事无穷的女大夫。11月25早上她写:“昨天下午我送一朋友出医院,他要去趟厕所,突然我就想恶作剧一下。躲在厕所门边贴着墙,推门出来的时候,我大喊一声跳在他面前,猛然发现不是他,竟然是我一个病人家属。这个汗……瀑布汗……又是鞠躬又是赔礼!靠!那么小的厕所,怎么能塞下2个大男人?!”
11月8日晚上她写:“夜班,食堂买的麻辣烫,食后觉翻江倒海,之后上吐下泻,躺在抢救床上输消炎药,不知不觉入睡。后闻一阵喧嚣,进一心肺复苏患者,正欲起床接客,悲催的,哪个姑奶奶趁我睡着把抢救床升至最高,还把两边床挡都支起来?我恐高症啊!叫护士放我下来,答曰抢救病人没空!来一好心家属将我救下,大窘!”
她也写自己的女儿。一次女儿发烧,她要上班,只能在家里留下美林(一种被认为可能含副作用的退烧药)。微博上传来一句指责:怎么能给孩子吃美林呢?
对这几句话的回忆瞬间燃起了她对网络评论的愤懑。“对不起,我哪有时间回家看啊!”她背对着我,突然流下眼泪,在23摄氏度的冷气中把一沓便签纸猛地摔在桌上,啪!
“采访结束了,不采了!”
摇摆
即便贵为建于1921年的北京协和医院,你离开这里时,仍然难以记起它的颜色。太多的心事挤压着看病的人和探病的人,在挂号室、门诊楼和住院楼,人们少有例外地带着一种难以稀释的木然表情,以各自最大的步行速度前进。
急诊科的窗外是北京冬天的第二场雪,窗内则充满苦涩的秘密。早上8点整,于莺准时出现在办公室,和手下的大夫人手一张交接班记录,开始研究他们辖区内的近40个病人。
记录单看上去一片糟糕:腹痛原因待查、发热原因待查、呕血原因待查、血小板减少原因待查……没有一个登上这张双面打印的A4纸的人体器官是安然无恙的。好几个病人的床号是“车”,意思是床位爆满,他们只好住在临时的平车上。
除了1位孕妇、2位肾功能衰竭和1位“高血压3级极高危”病人显示可以出院,顺便给这里腾出紧张的床位外,急诊科的办公室通常只诞生坏消息。而于莺就是那个宣布坏消息的人。
她用一个500ml的塑料杯接满咖啡,按病人床号向手下大夫们交代:“这个病人要抓紧时间,他拖过这个周末可能就死了。”“这个淋巴瘤活不过一个月,我看过这样的病人全死了。”一个家属拿着X光片小心翼翼地敲门进来,于莺看完,平静地说:“胰腺癌肝转移,手术做不成,已经没有用了,最多活三个月。”家属问过手续,面无表情地关门而退。
在这里,生命比任何时候都像一朵蒲公英,从盛开到凋零,似乎只需要一阵风。
“我们有大夫得抑郁症的,”于莺说起自己如何在这样的氛围下还把微博写得趣味盎然,“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
短会结束,她带着3男3女6名大夫挨个查房,加上记者,这个团队走起来颇具威风。大夫都很年轻,除了两人穿着无法辨识的皮鞋外,另外四人分别穿着匹克、纽巴伦、耐克、李宁。超人穿着急诊科独有的深蓝色制服,棉质、V领,似日本料理店里的寿司师傅。
急诊科没有病房的概念,这是一个只有简单隔断的巨大开间,病人多得看不出章法,走廊过道里,年迈的老者躺在没有腿的床上,一转头脸就贴地。
每个人都眼神热切,目接我们来,目送我们走,尽量抓住机会多和于莺交流。对病情的说明,她语气坚定,谈吐利索,传递给病人强烈的可信感。她也不放过任何可开玩笑的机会,有时候从病人的话里发现笑点,她会自己小声重复一遍,逗逗群众,群众们也很配合地笑。她掌柜一般对我说,来的都是客嘛。
有家属拿着一张收费单来问于莺,也许是不属于自己的受理范围,她扫了一眼说:“这么玄妙的东西只有护士知道。”
8年本硕博连读后,于莺在28岁时从协和医大毕业进入协和医院,今年她38岁。“女超人”是同事给的称号,因其精力总是超于常人。
医生做到协和,如同学生读到清华,况且混到主治医师的份上,于莺已经可以“有点上班有点下班,个别的时候没点下班,个别的时候没脸下班”。
这里经常冒出背景深厚的病人,有人要求住院,急诊无法安排,病人专门挂个号,坐在于莺面前大骂她20分钟。在床位和诊号稀缺如金的协和,于莺和她的同事们听过各种威胁:我会让你身败名裂,我让你在协和医院混不下去,我让领导明天就把你辞了……她在微博上也写过高官来看病的趣事,后来很快删掉。
一名从其他医院派来协和急诊科进修的医生跟我说,以这几日所见所学判断,“能来协和做医生的都是神仙”,而主管他的于大夫更是“有才之人”,是“众多强人中还会写微博的一个”。
微博,这个给于莺在业外带来名声的最大原因,却是她现在不那么愿意触碰的话题。
“我没火之前在微博上和朋友是有正常的交流的,但是现在有这么多反对的评论,我以前的粉丝又去跟他们argue(争论),这就不是我开微博的初衷。”
有时候连续几条微博不够“出彩”,于莺便被网友要求多发笑话。“这样的东西开始多了,有人说你清高,有人说你无趣,但是你看我今天看的30多个病人,大部分都是悲剧,哪有那么多喜剧。”
用于莺的话说,她在微博上“胡说八道”,实则是对紧张工作的排遣。“但是一旦我成名了以后我发现不能了。我很清楚我写的微博不如我以前在开心网上的文章写得好,那些是真情实感,微博就140个字,你只能犀利。”
但她同时又不想屈从网友的呼声。“我只是一个大夫,不希望红,也不希望说现在变成一个医患关系的什么溶解点转折点,我没有那么伟大,我连一个党员都不是。”
于莺的丈夫从头到尾反对她开微博,他也拒绝接受记者的采访。于莺在与记者的电话里用丈夫的口吻复述其原话:“问我,问我什么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意见,我压根就不同意的呀,是你自己背着我要写微博啊。你现在每天晚上搞那么晚,看那些不好的评论还会生气,一生气就睡不着,你说你弄这些东西干吗呀。”
出版商和广告商的行动比记者们还快。他们找上门来,约书稿,约专栏,约药品广告。她目前都没答应。“就像那个土掉渣烧饼,红火一时,过去就过去了,我觉得我就是这个样子的。”
情绪激动的时候,于莺的话有时是前后矛盾的。她说协和里的女大夫二十五六岁全结婚了,因为“当社会集体空虚的时候人的结婚年龄就偏早”,然后讲起这里的工作太忙,“我们还有很多大夫30岁了连个男朋友都没有谈,根本没时间。”
对微博的态度也在摇摆,上午查完房,她说:“我打算慢慢把微博关掉,全部删掉。”下午查完房又说起这个事,她把右手食指搭在中指上,反复弹着电脑屏幕上自己的头像,“我关掉有什么意义呢,我原来的东西怎么弄?”
下了班的超人烦乱不堪。开微博时,她没有什么准备,而对于关闭微博,她同样没有。
“夜班,坐台。三楼一住院病人叫嚣要自杀,往一楼冲,以头撞停着的普桑车门,车门一大坑,头无碍。四个保安拽她回急诊,大呼小叫,以头撞墙。围观者众,愈演愈烈。我大呼:保安,松手!随她去!她恨恨地看着我,不再撞墙。真想死者,理应上至楼顶,纵身一跃,何苦叫着自杀往停着的车上撞?”
“晚上吃完饭从门诊过,号贩子低声问我,要号吗?我停下脚步,问有没有急诊科于莺大夫的号,她现在很红?号贩子莫名其妙地看着我,像看个怪胎一样摇摇头走开!当很多人问我,你现在火了有什么感想,我就特别想对他们说:MD,我就是5块钱的号,敞开了随便挂,连近在咫尺的号贩子都懒得搭理我!哈哈!”
“我在医院里捡到过两个弃婴(据说一共就俩,都是我捡的)。一个是10年前,扔在通往-2层太平间的楼道里,要不是我半夜装鬼到处游荡,估计就死在那里了。发现时已奄奄一息。第二个是今年,因为脑积水,被扔在了急诊厕所旁,很清秀的男孩子。我呐喊一下:第一,不许扔孩子;第二,不许往鸟不拉屎的地方扔!”
“夜班,太平无事,半夜一点,抢救室门开,一老头一路小跑进来,边跑边喊:我要死了,我要死了!然后一头栽倒在抢救床上,呼吸心跳停止,三分钟后抢救成功。心电图提示大面积心梗。总结:第一,要有自救意识。第二,要熟悉医院的地形。第三,简明扼要的有效沟通异常重要,尤其生死攸关时!”
“患者就诊,咳嗽,处方棕胺合剂。患者缴费取药,问药房怎么喝,药房答:喝一道儿(瓶上有一道一道的刻度,喝一格的意思)。结果患者回家的路上喝了一道儿,到家整瓶都没了!总结一下:文字有歧义,解释需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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